大秦帝国-第8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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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贲的十一道将令是:
其一,飞马急报秦王,不要向梁山增兵,既有守军也不须死战。
其二,五千飞骑秘密赶赴梁山要道埋伏,在韩军抢得韩王后堵截退路。
其三,一万七千铁骑赶赴河东渡口埋伏,在韩军抢得韩王返回时大举截杀。
其四,赵佗部一万飞骑秘密西进壶口,在韩军出动之后攻占其大本营。
其五,赵佗部五千飞骑西进石长城一线,全面搜剿韩军秘密洞窟。
其六,赵佗部五千飞骑埋伏壶关东口,截杀漏网北逃之韩世族。
其七,王贲自率三千飞骑居中接应,并在少水隘口做第二道截杀。
其八,两千熟悉上党山地的轻骑,全面搜剿藏匿山林之散兵游勇。
其九,斥候营两百余人,乔装各色人等刺探军情并搜捕韩乱主谋。
其十,三千铁骑赶赴上党南部入口轵关陉,截杀从新郑北进的旧韩世族。
十一,下令河东郡署,秘密向开出上党的秦军运送干粮干肉并战马草料。
王贲在少水隘口的密林驻扎到第五日,斥候营传来密报:韩军乔装成商旅的粮草车队已经开出,正向少水隘口而来。王贲冷笑道:“些许粮草尚要自家料理,竟敢妄称得韩民心,岂非天下笑柄!”看官留意,这便是真正的战争,军马举动间若无实际力量的支撑则寸步难行。就实而论,其时韩国已经被灭六七年,作为距离秦国最近且与秦国民众融会最密切的韩国庶民,对秦法秦治的清明已经有了深切实在的体味,很少有人再去怀念追思那个昏聩无能的韩国王室了。当此之时,旧韩老世族要举事复辟,要想做到庶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已经是春秋大梦了。唯其如此,韩军要东来奔袭梁山,第一个难题便是粮草。这支由世族子弟门客游侠刑徒方士散兵游勇各色人等组成的韩军,要想做到秦军赵军那般自带军食长途奔袭,无异于白日做梦。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自己先期输送粮草到特定地点,等候供应一路开来的军兵。若像通常大军那般粮草随行,主谋者又怕招摇过大进军缓慢,失去了奔袭的突然性而使秦军有备。而目下之秦军,非但有当年长平之战后秦国在西上党储存的粮草,而且开出上党也有所在郡县的秘密供给。纵然如此,秦军也是力求秘密快捷,全军冷炊不举烟火,在上党驻扎旬日而能使旧韩军一无觉察。
“放过粮草,任他去。”王贲轻蔑地一挥手。
三日之后,一支五颜六色的庞大马队呼啸着卷出了少水隘口。站在山顶一棵老树下的王贲,眼看着驳杂的马队从自己眼皮底下开出,非但没有丝毫的焦虑,反倒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好!只要这群兔崽子出窝,老子管保秦王可睡安稳觉了!”
半月之后,战事没有任何悬念地结束了。
除了迎接韩王,韩军没有得到军师张良事先反复宣示的“天意”庇护,反而鬼使神差地每一步都撞到了秦军的刀口上。奔袭梁山之战,三五千秦军的战力分明并不如传闻中的悍勇。韩王被顺利迎接出山,韩军壮士们很是欢呼了一阵,韩王安还当场许诺,复国大典将赐每个将士三坛王酒。不料,东渡大河之后一切都翻了过来。河东渡口突然冒出的黑压压马队,一个回合冲杀便夺走了韩王,砍去了几乎一半的韩军头颅。韩军回头冲杀,梁山来路又冒出大片黑压压马队。大河两岸如此两三番折腾,韩军几乎被杀大半。一路突围冲杀到少水隘口,韩军五万余壮士剩下不到两万。不想,少水隘口又突然杀出一支飓风般的马队,攻杀之快捷猛烈直教这些游侠勇士眼花缭乱,想都来不及想便哄然四散了。侥幸逃出少水隘口的两三千人仓皇东来,要奔壶口出上党北上代国,堪堪将近石长城,不想秦军马队又黑压压从山脊压来。便是这最后一次截杀,韩国三大世族子弟全部被俘获,韩军主将段成也做了战俘。只有些许早早游离出大队的门客游侠逃出了重重追杀,作鸟兽散了。
虽然如此,王贲还是气得嗷嗷叫,原因是那个军师张良没有下落。王贲不死心,下令清理战俘、战场与被斩首级。可是,张良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次年攻破大梁灭魏,王贲才从俘获的魏王假口中得知:那个张良在战场上装死,压在死人堆里一个昼夜,次日才趁着山雾逃脱了,而那个战场,恰恰就是王贲亲自截杀的少水隘口。
“张良!老子权当你狗头尚在!”王贲恶狠狠骂了一句。
“有黑冰台天下追杀,那个张良活不了几日。”姚贾安慰道。
姚贾赶来的时候,上党战场堪堪清理了结。除了被杀者,韩王安与旧韩世族全数被捕获,逃脱的游侠残兵也只有三五千之数。对于横跨大河与上党山地的东西千里大战场而言,王贲以五万秦军将六万余最难对付的游侠壮勇几乎一举清除,可谓奇迹也。尽管王贲对张良逃脱耿耿于怀,然在姚贾部署黑冰台追杀之后,也大笑一阵释然了。当夜军宴,姚贾笑问王贲:“杀韩王以祭武安君,要否再度请命秦王一次?”王贲大手一劈道:“不要!秦王此前已下书准许,宁有变哉!”姚贾摇头沉吟道:“至少,少将军须等得三五日再说。”王贲有些不悦,然最终还是点头了。于是,两人在禀报平乱的归总上书上共同用了印,派出快马特使立报咸阳,军宴便散去了。次日清晨,王贲尚在酣睡之中被人摇醒了。王贲正要发作,睁开眼睛一看,却是年青英武的蒙毅笑吟吟站在榻前。
“蒙毅!你如何来也!”王贲惊喜过望,一拳捅得蒙毅一个趔趄。
“啊呀!我若女子,非被你捅死不可!”
“你兄弟纸糊的呀,快说!甚事!”
“我还饿着肚子,不说。”
“快!酒肉上!三份战饭!”
“不不不,两份足够。”
守候在幕府外帐的司马,应声将现成的战饭捧来两份:两张大锅盔,两大块干牛肉,两皮囊马奶子酒,唯一的奢侈是外加了一盅白光光的醋浸鲜辣小蒜。蒙毅一笑,立即坐在案前大嚼大咽,连王贲看也不看。王贲散乱着长发光膀子裹着一领大布袍,也顾不得去梳洗,只怔怔地盯着蒙毅呼噜噜吃喝,看得帐口的司马想笑不敢笑想说不敢说想走又不敢走,只满脸通红。好容易,蒙毅全数清扫了两份战饭抬起头来,王贲还是直愣愣盯着。
“秦王有令。”蒙毅板着脸淡淡一句。
“如何?”王贲黑着脸。
“若捕获韩王段成之流,立杀以祭武安君。”
“娘也——”
见王贲低呼一声瘫坐在地,蒙毅高兴得大笑不止。王贲忽地爬起来抓住蒙毅便打,蒙毅却只顾捂着头大笑不止。王贲打得几下松开手喘息一声,两人这才开始正经说事。王贲说,姚贾的提醒,还真是搅扰得他一夜没有睡好,直担心秦王果然生变。蒙毅说,秦王最有担待,发出的王命说出的话,从来没有变过。王贲说,既然如此,秦王为何要再下一次书?蒙毅说,秦王自己不变,可别人担心秦王变,秦王又担心臣下担心自己变,于是有了这第二道下书。王贲说,世上本无事,都是人多心。蒙毅说,对也,秦王也说了,君臣相知千古难,除了孝公商君,只怕我等君臣也得揣摩着对方行事了。王贲不禁一叹,难,烦。蒙毅笑说,不难,不烦,只要各依法度做事,这是秦王说的。
两人说得一时,便去姚贾军帐会商。姚贾得知秦王下书,也是感慨中来连呼惭愧惭愧受教受教。于是,一番筹划部署,三日后在狼山的武安君祠以秦王名义大祭武安君白起,在祭台前杀了韩王安与乱军主将段成。韩乱之事,至此遂宣告平定。及至王贲部回师南下到野王大河渡口,长史李斯又飞车赶到了。
李斯此来,是奉秦王之命会商对魏国战事。李斯先行叙说了咸阳会商情形:秦王咸阳朝会,大臣们都已经赞同了王贲的连续对魏国用兵的方略;然,大臣们也都担心王贲五万兵力不足,提出了三则对策:一是等待灭燕大军南下,二是调九原蒙恬军南下,三是调陇西军东来。秦王始终没有可否之见,只教李斯做特使,与王贲姚贾会商后再定。
“长史揣摩,秦王究竟何意?”姚贾皱着眉头问。
“秦王之意,战场用兵几多,大将最有言权。”李斯说得明白不过。
“少将军之见,五万兵力如何?”姚贾又问。
“大人只给我一个评判,魏国还有多少兵力?”王贲反问一句。
“二十万余。”姚贾职司中原邦交探察,没有丝毫犹豫。
“如此,我部兵马足矣!”王贲笃定拍案。
李斯良久默然,末了道:“就近伊阙有蒙武老将军五万兵马,少将军似可为用。”王贲答日:“蒙老将军兵马同是秦军,自然要用。我意是说不须再从燕地、九原、陇西三处远途调兵,我有十万锐士,还有姚贾大人邦交周旋为助,一战灭魏有成算!”
“如此,少将军请接王书。”
谁也没有想到李斯随带秦王王书,不禁惊讶。李斯说,秦王明白交代,若王贲在平定韩乱之后灭魏依然胸有成算,当立即宣示王命,进入战事筹划,无须反复请命会商,故此有书命随带。王贲肃然起身一躬,双手接过王书展开,却只有寥寥数语,秦王特命:“王贲为将,统领灭魏之战,山东秦军并各郡县,须一体听其调遣!”
王贲读罢,思忖片刻,双手将王书捧给了姚贾,并吩咐司马摆上简单的军宴为李斯洗尘。饮得两爵,王贲起身离座向李斯姚贾分别深深一躬道:“灭魏之战关涉甚多,两位前辈教我。”李斯姚贾尽皆大笑。李斯不禁感喟道:“少将军胸襟,有乃父之风也!”姚贾笑道:“老夫倒是以为,少将军襟怀有如乃父,战场之才,犹过乃父也!”言语一涉老父亲王贲便大显局促,摇着头红着脸只向两人再度一躬求教。李斯道:“战场行兵之事,老夫无以置喙。唯问少将军一句,对魏之战欲大张旗鼓乎?欲不动声色乎?”见王贲肃然思忖,李斯又道,“大张旗鼓者,公然开兵直逼国境,若灭韩赵燕三国之战也。不动声色者,不下战书,不公然进兵,似可说,几类商君收复河西之战也。”姚贾拍案道:“长史所言,颇具深意。魏国情势,确有这两端选择。”王贲道:“大人以为,魏国情势多有诡异?”姚贾道:“然也!我军平定韩乱,分明拿到了魏国鼓荡韩乱之凭据,魏国君臣心知肚明,可硬是不声不响佯作无事。依据邦交成例,魏国已经向秦国称臣多年,此事不能没有个说法。然则,他偏没有!如此情形,大为反常,我军当真得审慎行事。”王贲边听边思忖,末了一拱手道:“两位大人言之有理,灭魏战事当秘密筹划,不宜大张旗鼓。”李斯姚贾立即拍案赞同。之后,李斯思忖道:“灭魏战法,少将军可有谋划?”王贲慨然道:“末将一直揣摩灭魏,容当后告。”三人大笑一阵,直饮到暮色方散。
当夜,李斯西去姚贾北上,王贲大军开始了不动声色的秘密部署。
三、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兮
这日。大梁将军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须提前一个时辰闭关。
第一次,素称夜不关城的大梁在暮色时分隆隆关闭了城门。城外宽阔的护城河上的几座大石桥也被铁栅封闭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护城河上的铁索吊桥。虽然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实战效用的城防传统,然作为遵奉王命的闭关程式,这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传统却是必须遵守的。于是,已经没有了那种可以哗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桥的大梁,破例用铁栅封闭了四座城门外的宽阔石桥,算作了“收起吊桥”这道程式。否则,大梁将军对讲究颇大的魏王无法复命。于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临时大梁城没有了内外相连的灯火河流,只有城头的军灯闪烁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几何时,大梁城风华富庶独步天下,与齐国临淄、秦国咸阳、赵国邯郸并称天下四大都会。四都之中,若论真正的商贾汇聚百工云集士人流聚物流畅通,还得说以大梁居首。因为,齐国临淄毕竟僻处滨海之遥,士农工商或望而却步或鞭长莫及,诸般气象与大梁相比便稍显单薄。赵国邯郸虽为战国中期的后起大都,盛则盛矣,却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侠所向往,楚齐人士与治学之士则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许郁郁乎文哉的气象。时人所言质胜于文,此之谓也。秦国咸阳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终因与山东六国恩怨纠结,又因律法甚严,人流物流终归受了诸多限制,于是乎与邯郸类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风华神韵。唯独这大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