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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5节

大秦帝国-第7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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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感恩戴德的沿途跪拜,热气蒸腾的原野凝固了一般。 
  五月末,纳粮的队队牛车络绎上道,紧绷绷的夏抢终于告结了。 
  秦国朝野堪堪喘息得一阵,不想却是连月大旱,田间掘坑三尺不见湿土,夏种根本无从着手。关中仅有的两条老渠,只能浇灌得西部几个县而已,如何解得这前所未有的大旱?紧邻河湖的农人们,昼夜担挑车拉一窝窝浇水抢种,分明杯水车薪,只能眼看着出土绿苗奄奄死去,直是欲哭无泪。秦王嬴政紧急下书,郡县官吏一体督水督种,抢开毛渠引水,依然是无济于事。 
  直到七月,秦国腹地滴雨皆无,山东六国也开始了连月大旱。 
  炎阳流火,三晋饥民潮水般涌入了秦国。一则令人心惊胆战的占星预言,随着饥民潮弥漫开来:今年彗星,春见西方,夏见北方,从斗以南八十日,主秦王倒行逆施,招致上天惩罚,带累天下大旱。 
  占星家预言:秦有大饥,死人无算,国将乱亡!     
四、旷古大旱 老话题突然重现 
  水,第一次成了秦国朝野焦灼议论的共同话题。 
  旱,第一次使风调雨顺的关中成了秦国的软肋。 
  曾几何时,水患尚是华夏部族的最大威胁。“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的恐怖传说,还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直到战国之世,华夏大地的气候山水格局;仍然是湿热多雨河流纵横水量丰沛林木葱茏。其时,洪水之害远远大于缺水之灾。唯其如此,天下便有了“益水”之说。益水者,可用之水也。盖大川巨泽浩洋不息,水患频仍,耕耘渔猎者常有灭顶之灾。是故,大水周边人烟稀少,遂成蛮荒山林。显然,在人口稀少的农耕时代,水太多是没有益处的。譬如楚国,大泽连天江川纵横,仅仅一个云梦泽,便相当于中原几十个诸侯国。吞并吴越两国之后,楚国广袤及于岭南,国土之大几乎与整个北中国相差无几。然则,楚国虽大,富庶根基之地却只在江淮之间,国力反倒不如中原大国。究其因由,高山层叠阻隔水道,江河湖泊聚相碰撞,以致水患多发,人力远不足以克之,水乡泽国遂多成荒僻渔猎之地,能够稳定聚集财富的农耕沃土倒是很少很少。反之,当时的大河流域却已经是益水之地了。自大禹治水疏河入海,大河水系便相对平稳下来。百川归河,河入大海,没有出路的横冲直撞的盲流大水不复见矣。由此水患大减,航道开启,沃野可耕之地大增。于是,大河流域才有了井田铺排,城池多建,村畴连绵,成了华夏文明的生发凝聚之地。 
  但是,尽管大河流域已成益水之地,水患却依然多发,各国想得最多的仍然是“防川”。天下水家水工,终生揣摩效力者,依旧是如何消除水患。所谓治水,依旧是以消弭河流泛滥为第一要务,灌溉与开通航运尚在其次。截至战国中期,无论是楚国的汉水过郢,还是魏国的引漳入邺、引河通淮(鸿沟),或是秦国的蜀中都江堰,其起始宗旨无一不是防备江河泛滥。 
  也就是说,对缺水灾难的防备,尚远远没有引起天下关注。 
  抗御干旱,还远远没有成为战国之世的水利大题目。 
  其时也,秦人最是笃信“益水”之说。举凡老秦人,都念得几句《易》辞:“天以一生水,故气微于北方,而为物之先也。”战国之世,盛行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国运说。秦人自命水德水运,色尚黑。其间,固然有阴阳家的推演论证,但究其根本,无疑是老秦人的益水崇拜所生发。就天下水势而言,秦国之益水丰盛冠绝一时,实在是得利大焉。战国中期,秦国领土已有五个方千里方千里,先秦计算国土之单位。以现代方式换算,一个方千里为二十五万平方公里,五个方千里便是一百二十五万平方公里。,大体是当时整个华夏的四五分之一。以地理形势论,这五个方千里大体由六大块构成:关中平原、陇西山地、河西高原、巴蜀两郡、汉水南郡、河东河内。在当时,这六大区域都是土地肥沃水流合用林木茂密草原肥美之地,可耕可采,可渔可猎,没有一地水患频仍民不聊生。 
  秦国腹地的关中平原,更是得天独厚的益水区域。老秦人谚云:“九水十八池,东西八百里。”说的便是关中益水之丰饶,山川之形胜。所谓九水:渭水、泾水、沣水、洛水、灞水、浐水、滈水、潏水、涝水。这九水,都是带有支流的滔滔大水,若是连同支流分流在内,秦川的大小河流无论如何在五七十条之多。秦国划县,素有“县各有山有水”之说,可见秦川河流湖泊之均衡丰盛。所谓十八池,是分布在八百里秦川的十八片大小湖泊,由西而东数去:牛首池、西陂池、鹤池、盘池、冰池、滈池、兰池、初池、糜池、蒯池、郎池、积草池、当路池、洪陂池、东陂池、苇埔、美陂、樵获池。唯其河流如织湖泊点点,秦川自古便有“陆海”之名。直到西汉,尚有名士司马相如作《子虚赋》云:“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异态,东西南北,池窈往来,出乎椒丘之阙,行乎州淤之浦。”活画出河流湖泊在关中村野城池间交织出的一幅山水长卷,况乎秦时? 
  益水丰厚,沃野可耕,被山带河,兵戈难侵。这便是秦川。 
  唯其得天独厚,故自三皇五帝以来,关中便是天下公认的形胜之地。这里悠悠然滋生了以深厚耕稼传统为根基的创造礼制文明的周人,也轰轰然成长了半农半牧最终以农战法制文明震慑天下的秦人。在中国文明的前三千年历史上,一地接连滋生出中华两大主流文明,实在是绝无仅有,天地异数。拜天地厚赐,秦川本该早成为天下一等一的大富之区。然则,及至战国后期的秦王嬴政即位,秦川还远远不是天下首富之地。东,不及齐国临淄的滨海地区。南,不及楚国的淮水两岸。中,不及魏国的大梁平原。若非秦国多有战胜,从山东六国源源不断地夺取财富人口,仅靠自身产出,实不足以称雄称富于天下。 
  其间因由,在于秦川还有两害:白毛碱滩,近水旱田。 
  河流交错,池陂浸渍,秦川的低洼积水地带往往生成一片片奇特的盐碱地。终年渍水,久湿成卤,地皮浸出白生生碱花,夏秋一片汪洋,冬春白尘蔽日,种五谷不出一苗,野草蓬蒿芦苇却生得莽莽连天。此等五谷不生的白毛地,老秦人呼为“盐碱滩”。这盐碱滩,有害田之能,毗邻良田但有排水不畅,三五年便被吞噬,转眼便成了见风起白雾的荒莽碱滩。良田一旦变白,农夫们纵然费尽心力,修得毛渠排水,十数八年也休想改得回来。老秦人自来有农谚云:“水盐花碱,有滩无田,白土杀谷,千丈狼烟。”说得便是这年年有增无减吞噬良田的害人碱滩。秦川西部地势稍高,排水便利,此等碱滩很少生出。然一进入逐渐开阔的秦川中部,从大咸阳开始直到东部洛水入渭之地,此等白毛碱滩便频频生出,小则百亩千亩,大则十数二十里,绿野之中片片秃斑,丑陋得令人憎恶,荒芜得令人痛惜。 
  平原不平,山塬起伏,秦川又有了无数的塬坡地带。渭水南岸,平原远接南山,其间多有如蓝田塬一般的高地,有南山生发的若干小河流北来关中,水势流畅,尚可利用。况且,其时渭南之地多石山密林,可垦耕地相对狭小,故长期被秦国作为王室苑囿,多有宫室台阁与驻军营地,农耕渔猎人口相对稀少。一言以蔽之,关中渭南(渭水之南)纵然有旱,对秦国也不会构成多大威胁。 
  关中之旱,要害在于人口聚集的渭北地带。 
  渭水北岸的平原,向北伸展百余里后迭次增高,直达河西高原,形成了广袤的土山塬坡地带。此等塬坡,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土峁交错,沟壑纵横,濒临河池。农人望水而居,说起来是可垦可耕,然却偏偏是临水而旱,瘠薄难收。即便正常年景,塬坡地也不足平原良田的三四成收成。若遇少雨之年,则可能是平原良田之一成,甚或颗粒无收。老秦人谚云:“勤耕无收,望水成旱,有雨果腹,无雨熬煎。”说的便是这塬坡地人家的苦楚艰辛。盖平地临水,一村一里尚可合力开出几条毛渠,于少雨之时引水灌田,至少可保正常年成。塬坡地不然,眼看三五里之内便有河流池陂,却只能望水兴叹。要将河流池陂之水引上塬坡,却是谈何容易!不说一村数村,便是合一县数县之民力,也未必能在三五年内成渠用水。更有一样,其时战事多发,精壮男子多入军旅,留耕男女则随时可能被征发为辎重民伕。郡县官署得应对战事征发,根本不可能筹划水利,即便有筹划,也挤不出集中民力修渠引水的大段时日。 
  有此两害,当时的关中只能是完全的靠天吃饭。 
  秦强六世,蹉跎跌宕,两害如斯。 
  从秦孝公商鞅变法开始,秦国的历任丞相都曾殚精竭虑,力图解决秦国腹地两大害,却终因种种突发事变而连番搁浅。商鞅方立谋划,遇孝公英年猝死,自己也在朝局突变中惨遭车裂,大兴水利遂成泡影。秦惠王张仪一代,迭遇六国遏制秦国崛起而屡屡合纵攻秦,大战连绵内外吃紧,关中水利无暇以顾。秦昭王前中期,秦国与山东合纵与赵国生死大决,几乎是举国为兵,完全无暇他顾。秦昭王后期,计然家蔡泽为丞相,对关中渭北地带做了翔实踏勘,上书提出应对之策:“渭北临水旱田计四万余顷,白毛碱滩两万余顷。该当引泾出山,居高临下南灌关中,解旱情,排盐碱,良田大增,则秦川之富无可限量也!”正在蔡泽一力筹划的关中水利将要上马之际,却逢秦国低谷,内外交困,秦昭王不得不奉行“守成固国”方略,小心翼翼地处置王储大事,治水又不得不束之高阁。孝文王庄襄王两代四年,吕不韦领国,欲展经济之长以大富秦国,却又连逢交接危机,稳定朝局成为第一要务,始终不能全力解决关中经济之病根。期间秦王政年少,太后掣肘,嫪毐乱国,内外政事法度大乱。吕不韦艰难斡旋捉襟见肘,虽一力使泾水工程艰难上马,却无法大举民力,只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吊着,八九年中时动时停时断时续,始终不见功效。 
  猝遇亘古大旱,秦国第一次惶惶然了。 
  秦人心里第一次没底了。自诩天下形胜膏腴的秦川,原来这般不经折腾,一场大旱未了,立见萧疏饥荒。如此看去,秦国根基也实在太脆弱了。说到底,再是风调雨顺之地,老天也难免有打盹时刻,雨水但有不济,立马便是年馑,庶民谈何殷实?此等大旱不说三五年来一次,十年数十年来一次,秦国也是经受不起,遑论富强于天下? 
  朝野惶惶,关中的水情水事,以及长期搁置而不死不活的河渠谋划,都在一夜之间突然泛起。经济大臣们火急火燎,各署聚议,纷纷上书,请立即大开关中水利。此时,吕不韦已经罢黜,没有了开府丞相全盘筹划,一应上书都潮水般涌到了王城。月余之间,长史署的文卷房满当当堆了二十六案。有封地的王族老贵胄与功勋大臣们更是忙乱,既要抚慰风尘仆仆赶来告急的封地亭长里正族长等,还要敦促封地所在县设法赶修毛渠引水,还要奔波朝议呼吁统筹水利。 
  官署忙作一团,村野庶民更是火急。眼看赤日炎炎禾苗枯焦,农耕大族便纷纷邀集本亭农人到县城官署请命,要官府准许各里自行开修毛渠。县令不敢擅自答复,只有飞报咸阳,庶民们便汹汹然拥挤在官署死等,没有回话硬是不走。更有新入关中的山东移民村落,对秦国法制尚无刻骨铭心的体察,依着山东六国天灾自救的老传统,索性不报官府,便在就近湖泊开渠引水。临近老秦人聚居的村落,自然不满其抢占水源,纷纷自发聚众阻挠,多年绝迹的庶民私斗,眼看便要在流火七月纷纷攘攘地死灰复燃了。 
  关中因旱生乱,年青的秦王政最是着急。 
  还在五月末旱情初发之时,嬴政便紧急召来大田令(掌农事)、太仓令(掌粮仓)、大内令(掌府库物资)、少内令(掌钱财)、邦司空(掌工程)、俑官(掌徭役)、关市(掌市易商税)等经济七署会商,最后议决三策:其一,大田令主事,领邦司空与俑官三署吏员全数赶赴关中各县,筹划紧急开挖临水毛渠灌田抢种,并着力督导大小渠道分水用水,但有抢水械斗事复发,可当即会同县令迅即处置。其二,大内令少内令两署,全力筹划车水、开渠所需紧急物资,征发咸阳官车运往各县,不得耽误任何一处毛渠开挖。其三,太仓令会同关市署,对大咸阳及关中各县的粮市紧急管辖,限定每日粮价及交易量;山东粮商许进不许出,严禁将秦国大市的粮谷运出函谷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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