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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2节

大秦帝国-第7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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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秋也似,成为战国中期的一道奇异风景。 
  周赧王五十九年,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二百五十六年,终于出事了! 
  先一年,使山东六国闻风丧胆的白起自杀了。秦昭王为证明白起抗命有错,接连派出王陵、王龁、郑安平三支大军攻赵,结局却是接连铩羽。此时天下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秦国至少十年不会出关了。然而偏在此时,秦昭王断然派出王族大将嬴摎率十万大军第四次东出,攻取韩国的阳城、负黍两地。整个山东为之哗然,大呼老秦王疯了! 
  此时,独有客居邯郸的信陵君沉静异常,对平原君一语道破天机:“老秦王非庸常之君,岂能不识攻守之势也!秦军三败,不守反出,其图谋只在以攻为守,一则巩固函谷关外之残存地盘,再则明白昭示山东六国:即使秦国接连三败,仍有强大反击之力,震慑六国毋生进逼之心,争取秦国喘息之机也!”平原君问何以应对,信陵君答:“六国虽胜,实则力竭,比秦国更需休养生息。除非秦军大举灭国,山东只能背水一战救亡图存!若是一城数城之争,静观其变为上策。”“然也!”平原君恍然一笑,“十万大军夺两城,老秦王分明是张势为主,且任他去便是。” 
  如此一来,山东五大战国对秦军攻韩便做了壁上观。 
  不可思议的是,洛阳周室却突然跳了出来! 
  秦军东出。他国壁上观。韩国大为惊慌,深恐秦国一鼓灭韩!新郑君臣一番密谋,议出了一条“肥周退秦”的奇计。韩桓惠王派出特使,兼程赶赴洛阳。 
  列位看官留意,战国之世铁马相争大战连绵存亡危机迫在眉睫,大国小国全力应对各出绝活;经年累月地面对生死存亡,多有庸君庸臣被折腾得麻木迟钝又手忙脚乱,便生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政治乌龙”事件。传之青史,每每成为后人无法理解的一种战国式幽默。咀嚼之下,既令人扼腕,又令人捧腹。其中,韩国的“政治乌龙”事件最为赫赫有名。其谋划之奇异,操持之隆重,发作之频繁,后果之惊人,整个战国时代无一国能望其项背。每发“乌龙”之谋,必令天下匪夷所思,必激起天下至大波澜,此乃韩国也! 
  第一大“乌龙”:公元前二百六十二年,主动将天下垂涎的最大最险的兵家必争之地——上党,献给赵国。韩国君臣自诩为“移祸大邦,脱我存亡之危也!”结局却是:引发秦赵长平大战三年,韩国身不由己地卷入其中,非但全部丢了上党、野王等大河北岸的要塞险地,且连大河南岸的水陆要道也被秦国全部占领! 
  第二大“乌龙”,便是目下这次“肥周退秦”计。结局是:非但导致八百余年的周王朝正式灭亡,自己也一举丧师十二万,从此疲偌得不堪一击,只有对秦国俯首称臣。 
  第三次大“乌龙”最是经典,却是若干年后的“疲秦计”。韩国派出了天下最有才华的治水大家郑国入秦,为秦国筹划并主持兴建大型水利工程,图谋大耗秦国资财民力,而使其不能征发大军东出灭韩!结局是:秦国因这项长达三百余里的大型灌溉工程的成功而富甲天下,国力大增,为消灭六国奠定了最坚实的根基;大军东出,第一个便先灭了韩国! 
  割肉而饲虎,进才以资敌,使敌加速强大而能更加有力地吞噬自己,原本已经足令人瞠目结舌了。偏是韩国君臣却能做得煞有介事,每每精心谋划,当做救国奇计隆重推出,实在堪称亘古奇观!其令人乍舌的思维方式,千古之下,足足构成政治哲学独一无二的研究对象。此乃后话,暂且按下。 
  却说洛阳王城的周赧王已是八十余岁的髦耋老翁,终日卧榻流涎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得,非但无能理事,连王城也早被西周公把持了,自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韩国特使清楚王城情势,便执诸侯之礼觐见“代王”理国的西周公。西周公大为振奋,立即“赐见”韩使,不想仅仅半个时辰,心头便是大动! 
  韩使的说辞是:阳城、负黍两地恰在洛阳东南,为西来秦军必经之路;王师但能出兵截断洛阳要道,迫使秦军知难而退,韩国的阳城、负黍两地便割给天子做贡礼;秦军若责难周室,韩国愿出丰厚粮草,以供天子犒赏秦军,其时秦军必乐于班师。西周公冷冷笑道:“秦军十万,王师几何?特使岂非笑谈也!”韩使赳赳拱手道:“公何忧心也!韩国出兵八万,交公统帅,公但凑得些许人马可也。此中之要,惟求王师之名,不在王师之实!”西周公哈哈大笑:“韩出八万兵马变做王师,再割让两城于我,又出诸多粮草使天子抚慰秦军,得也?失也?滑稽也?”韩使却振振有辞:“公岂不知战国纵横之道也!惟行此策而三方皆大欢喜:西周得功得地,韩国避祸全国,秦国不损粮草!非但三全其美,且一举昌明天子偃兵救韩之大义,公何乐而不为也!”西周公思忖片刻,直觉韩国不象戏弄自己,虽对其真实图谋还是揣摩不透,却也不再多问便有了主张。毕竟,秦忌天子王师,兵势强盛之时尚避我洛阳,何况今日兵败势衰?只要王师一出秦军一退,我西周便是实利到手且大名赫赫,管他韩国如何匪夷所思,我何乐而不为! 
  “好!韩国旬日内出兵,老夫发王师救韩!”西周公奋然拍案。 
  也是命蹇事乖。九万“王师”窝在洛阳山谷之中尚未出动,秦军便风驰电掣地越过了洛阳,攻克了阳城负黍两城,全歼韩国两地守军四万!此举大出韩国意料,惊慌失措间便要撤回“王师”八万兵马守护都城新郑,然却已经来不及了。秦军飓风般回师洛阳,将九万“王师”一举封堵在山谷之中。嬴摎紧急上书咸阳请命定夺,秦昭王回诏只冷冰冰两句话:“蕞尔老邦,欺我大秦!不灭其国,无以震慑天下!” 
  嬴摎得诏,以重甲步军封住了山谷出口,在两山架起六千具大型驽机,毫不留情地对“王师”发动了狂风暴雨般的弩箭攻势。无论山谷中的周军如何吼叫我乃周人,最终都与八万韩军一起葬身峡谷。这时的西周公还在王城幕府大宴群臣,痛饮王酒观赏乐舞,一边得意之极地接受着劝进颂词,一边与心腹谋划着要在得韩国两城后仿效当年周公摄政。谁知尚未议论出个子丑寅卯,便被黑压压的秦军堵在了大殿! 
  西周公顿时软瘫在地,生怕虎狼秦军立时割了自己首级报功。嬴摎只一声大喝,尚未开口说话,软瘫昏乱的西周公便乖觉地献上了三十六城邑与三万人众的册籍,期望秦国留下自己性命。嬴摎大感意外,却也明白了再不会遇到原本设想的死命守节与强烈抵抗,便连夜上书咸阳,请命如何处置周室?秦昭王当即下诏:“西周谋秦,当示惩戒:其城邑土地全部归入秦国,设郡治理;西周公交天子治罪,东周君未曾同谋,保留其封地;许西周三万人众归于东周,以为周室遗民聚居祭祀之地;洛阳王城专属周王,不许东周君进入;惟九鼎为天下王权神器,着即运回咸阳。” 
  拆搬九鼎那一日,震惊天下的神迹发生了。 
  清晨天气难得的好。嬴摎号令三万秦军步卒开入王城广场,分别围定九鼎准备拆装。却有周室老内侍哀哀来报:天子执意要礼送九鼎离开洛阳。嬴摎答应了。毕竟,九鼎是周室守护了八百多年的王权神器,昔日天子礼送也不为过。片刻之间,两匹老马拉着一辆锈迹斑斑的青铜王车驶进了正殿广场,两名侍女扶着一个大红吉服满头霜雪腰身佝偻的老人下了王车。嬴摎正要上前做参见礼数,不想这髦耋老人竟是看也不看,只盯着巍巍九鼎痴痴出神。突然,老周王甩开两个侍女,步履如飞般扑到了“中原王鼎”前伏地大拜,随即便是一阵苍老凄厉的哭嚎:“姬延无能!辱及宗庙社稷,辱及九鼎神器,愧对列祖列宗 愧对天地庶民也!”凄厉的哭嚎兀自回荡间,老周王陡然神奇地跃起,奋身撞向大鼎,只听一声沉闷的轰鸣,九鼎间鲜血飞溅,老周王的尸身竟直挺挺飞上了中原王鼎伫立不动,雪白的须发飞扬戟张。秦军将士与在场人众无不骇然! 便在此时,天空浓云骤然四合,隆隆沉雷震撼天地,整个王城顿时黑暗如墨。电光蛇舞阴空,巨雷连番炸开,暴雨翻江倒海排天而来,巨大的金铁轰鸣之声连绵不绝,高天翻滚着火红的云团,一柱巨大的红光如天宇长矛从黑沉沉的苍穹直刺王城,整个九鼎广场闪烁着炎炎红光,天地混沌得无边无际…… 
  云收雨住,山岳般的九尊大鼎连同周赧王的尸身全部无踪无影。 
  王城中所有与九鼎相关的职司官吏,都在那场雷电暴雨中无疾而终了。所有在场的周王随从侍女,全部被天火焚身而死了。那个已经麻木无神的西周公死得最惨——一声炸雷当头劈下,竟只留下了一段木炭也似的枯桩!而同样身临广场的三万余秦军将士,却一个也没有伤亡。嬴摎惊骇莫名,当即下令退出王城扎营,密书飞报咸阳。三日后,老太子嬴柱亲自到了洛阳,带来了秦昭王密诏:毋动洛阳王城一草一木,立即班师回秦。 
  至此,历夏商周三代两千余年,曾经无数次战乱劫难而巍然无损的王权神器——九鼎,神奇地永远地失踪了!此后的史书中便再也没有了关于九鼎下落的记载,后世的实物发掘也没有征兆可资寻觅踪迹。九鼎的消失,终于尘封为中国历史上一个永恒的谜,也做了人类文明史上一个不朽的话题。 
  周王朝历经三十七王八百六十七年,至此宣告正式灭亡。     
二、化周有长策 大军撼山东 
  八年后,周室遗民又一次疯狂了。 
  其时,作为周室遗民封地的小东周尚留有七城,史称七县,以当时地名分别是:河南、洛阳(王城之外的洛阳县)、榖城、平阴、偃师、巩、缑氏。已经灭国的周室遗民能保留如此一片相当于一个中等诸侯国的封地,在战国之世实在是破天荒了。至少,此时还没有灭亡的两个老诸侯——鲁国、卫国的地盘便没有小东周大。尽管如此,周室遗民对秦国还是大为不满。个中原因,便是周室遗民的这块足够大的封地不是自治诸侯。也就是说,周人只能在这方土地耕耘生存,向自己的东周君交纳赋税,除此而外,便须遵守秦国法令。 
  秦国的选择,来自严酷的前车之鉴。 
  自夏商周三代有“国”伊始,战胜国对待先朝遗民的治理方式大体经历了两个过程:最先是封先朝遗族为自治诸侯,后来则是保留封地而取消治权。这一过程的演变,是血淋淋地复辟反复辟的必然结果。三代更替,商灭夏、周灭商,初期都曾经尊奉先朝遗族,许其在祖先发祥地立国自治,也就是允许其作为一个有治权的诸侯存在。其时,自治诸侯意味着几乎是完全意义上的军政治权。只要不反叛,只要向天子纳贡称臣,中央王室对自治诸侯便没有任何干涉。新战胜国之意图,显然是要通过保留并尊崇先朝王族,使天下庶民信服本朝之王道仁德,从而心悦诚服地臣服于新王朝。 
  然则,事实却总是与新战胜国的期望相反。先朝遗族一旦作为治权诸侯存在,便千方百计地图谋复辟旧制,最终每每酿成颠覆新政权的祸根。最先尝到苦果的,恰恰便是力倡王道德化的周室新朝。周人自诩德治天下,灭商后非但准许殷商遗族原居故地做自治诸侯,还分别将神农氏、黄帝、尧、舜、禹等“圣王”的后裔部族,一律封为自治诸侯。然而,仅仅过了两三年。周武王刚刚病逝,殷商遗民首领武庚便立即策动了大规模叛乱,非但联结了几乎所有的“圣王”遗族诸侯与东方夷人部族大举叛周,且匪夷所思地鼓动了周室王族中的反叛势力一起反周,其声势之大,只差点儿淹没了这个新王朝!靠着那位雄谋远略的周公的全力运筹,周王朝才终于平定了这场以殷商遗民诸侯为根基的大叛乱。 
  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王朝内战,更是一场极其惨痛的治国教训。 
  它使普天之下都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有着数百年悠久传统的先朝王族,其复辟祖先旧制的愿望是永远难以磨灭的;若不能将先朝王族后裔与其赖以生存的遗民分开治理,有治权的旧王族便随时有能力发动复辟战争!自诩德治的周王室终于醒悟,重新确立了一种新的诸侯制度:以周王族做遗民聚居地的诸侯国君,以周室礼法治理殷商遗民,如此便有了以周武王少弟康叔为诸侯国君,而实际“收殷余民”的卫国;先朝王族后裔的祭祀地虽保留“诸侯”名义,然先朝遗民却最大限度地迁徙到前一诸侯,如此便有了重新选择的殷商王族后裔微子开的宋国。也就是说,殷商遗民与殷商王族后裔从此脱节,分为两个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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