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68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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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干国事。如今君伯安然,夫人获罪便可能与国事关涉。”嬴柱皱着眉头一副不愿意相信的神色:“会否与楚国攻秦有关?”蒙武笑道:“方才也是小侄冒昧揣测,实情却是难说。两夫人本是楚人,也难说没有此等可能。”蒙武谦和持重不做反驳,倒使嬴柱没有了罗列种种可能的兴致。“难亦哉!”默然片刻嬴柱长叹一声,“蒙武呵,我身负王命职司密行,何能擅离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依旧是谦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见,陡发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随后召君伯还都。君伯还是准备起程为好。”嬴柱正在沮丧地摇手摇头,便听帐外马蹄声疾!随之便是太子卫士分外响亮的报号声:“王命特使到——”
王命简单得只有一句话:“太子着即还都,原事交前将军蒙武。”嬴柱来不及赞赏蒙武,便坐着那辆因他病体不能长途驰马而特制的轻便輼凉车兼程南下了。三日驰驱,到得咸阳正是午后。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没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径直奔王宫觐见。意料不到的是,老父王并没有召见他,只有老长史桓砾出来传了一句口诏:着嬴柱到廷尉府会事。便让他回府歇息。
头绪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当即出宫转车赶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的中段,毗邻当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阔,门前更非车水马龙,却有着一种简朴静穆的威严。嬴柱吩咐輼凉车停在车马场,自己便徒步进了府邸径直来到书房等候老廷尉。这老廷尉有个咸阳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面惟一堂”。“冷面”是说他从来不苟言笑。“惟一堂”则说他整日只在厅堂处置公务,从来没有人在书房见过他。嬴柱觉得两夫人事实在难堪,不想在厅堂与老廷尉见面,便选择了在书房等候,宁可老廷尉下堂后再会事。一个粗手大脚的女仆煮好了酽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盏茶尚未啜毕,女仆又匆匆回来,说老廷尉请他到厅堂会事。嬴柱摇摇头一声叹息,站起来便去了前院厅堂。
老廷尉正在与一班部属议事,见太子风尘仆仆入厅,礼见之后便散了会议与太子单独会事。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着法度办事,入坐案前说得一句:“嬴柱奉诏前来会事,只听老廷尉知会事宜。”便默然静待。老廷尉也没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声道:“本廷尉奉命知会安国君:公子异人得密诏立嫡,而密情无端泄露赵国,非但致公子于危境,且使秦国对赵邦交大陷不利;本廷尉奉诏立案彻查,得人举发:华阳夫人华月夫人指使族弟芈亓,以私家密使入赵,擅自动用黑冰台并联络吕不韦,之后久居邯郸铺排淫糜,被赵国拘拿而供出国情隐秘;本廷尉依法拘拿两夫人下狱,目下正在讯问之中,供词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圆却平板得如同念诵判词一般,而后又是一声重重咳嗽,“今请与安国君会事,质询一则:安国君可曾对任一夫人提起过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国君以为两夫人如何得知密诏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当据实陈述。然嬴柱兼程归来,不胜车马颠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请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后回复质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来,“以明日日落为期,本廷尉等候回复。”说罢一拱手便将嬴柱送出了厅堂,始终没有一句私话。
回到府邸已是掌灯时分,嬴柱顾不上饥肠辘辘,立即唤来主书、家老并几个掌事仆役询问消息。各方一番凑集,事情终于有了大略眉目:事发之前三日,华阳夫人的贴身侍女梅树出府未归;三日后两夫人被同时拘拿,华阳夫人未做任何申辩便跟着官军走了;当晚廷尉府知会太子府:侍女梅树做举发证人被廷尉府转居监护,太子府不得私相过问;主书曾以公事名义寻找华月夫人家老,力图得知真相,家老却已经逃走不知踪迹;此后案情讯问之情形,府中上下无从知晓。
嬴柱听罢不得要领,只沉吟思谋着不说话。主书是个细致周密的中年人,见家老仆役们面面相觑莫衷一是,便是欲言又止。嬴柱心头一闪,吩咐几个掌事仆役各去应事,只留下家老主书两人说话。主书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问,安国君是要救两夫人,还是听凭廷尉府依法论罪?”嬴柱皱起眉头道:“也要救得才是。”主书道:“在下以为此事有三处蹊跷不明:其一,华阳夫人素来不干政事,何以能背着安国君密谋如此重大之事?其二,两夫人有何途径,能得密诏消息?其三,梅树为夫人贴身侍女,素来忠心不二,何能突兀举发?此三事不明,施救便无从着手。”所说三事,事事隐指华阳夫人可能受了华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即接道:“老朽之见,华阳夫人八九冤屈,主君当设法为之鸣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终是一声叹息:“难也!两人同罪,只救一人,却是如何着力?”主书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诏之途径。谁有密诏途径,谁便是主谋主犯。以在下揣测,华阳夫人与王宫素无丝缕关联,断无先于安国君而得知密诏之可能。”嬴柱不禁便是一惊:“噫!你如何晓得我知密诏在两夫人之后?”“安国君明鉴。”主书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务,府中日每来往官身之人均有记载。日前,在下查阅了年来所有记载,以国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驷车庶长来府那日,华月夫人恰好先行入府;那日安国君于棠棣园先见华月夫人,后在书房密室会见驷车庶长;若驷车庶长是下达密诏而来,华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诏而来;据此推断,便不能排除华月夫人在饮酒叙谈之时,已经先行将密诏告知了安国君。若此点属实,洗清华阳夫人便不是难事。”
“依你之说,也可推断我得密诏后回头便告知了两夫人!”
“不能。”主书镇静如常地看着拉下脸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国君便必然要与两夫人共谋此事。一旦共谋,安国君至少绝不会赞同以芈亓为特使。更根本处,安国君在会见驷车庶长之后与两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驷车庶长召去,此日暮色便当即出咸阳北上河西。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谋划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国君果真参与了谋划,在得领军接应公子的王命之后,也必会立即取消这一私行谋划。安国君北上而私行谋划照常进行,便知安国君对此事一无所知。一二三连环,无一便无二三,今无二三,也便无一。由此可知安国君并未将密诏告知两夫人。”
“如此说来,我可摆脱廷尉府追究?”
“周旋得当,自可摆脱。”
“呜呼哀哉!”嬴柱拍案长吁一声,“酒饭上来,咥饱再说!”
主仆三人的这顿酒饭吃了大约半个时辰。因忌酒而不善饮酒的嬴柱竟破例饮了两爵,红着脸边咥边说便议定了大体路子。散席之后嬴柱浑身如同散架一般,被两名侍女扶进浴房泡进热腾腾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约半个时辰,方才被抬上卧榻,头一靠枕便鼾声大做。谁料夜半之时却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两个夫人的影子总是在左右诡秘地晃悠。嬴柱索性裹着大被坐起,也不点灯,只盯着红毡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发着愣怔,心头只突突跳动着一个个狂乱飞舞的大字——飞来劫难,你能躲过么?
据实而论,嬴柱实在难以预料这件突发罪案的牵连深浅。华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诏且先于驷车庶长透漏给他是事实,他拿到密诏后炫耀地摆在了两夫人面前也是事实。那个胡天胡地的秋夜里,两个狂放的女人将他侍奉得如醉如痴昂奋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与语无伦次的粗话脏话以及后来总在眼前晃动的两具雪白肉体,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自己应过甚事说过甚话了。回想起来,那天夜里两姐妹高兴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吞吐把玩着他总在说一件他自己也很乐意听的事情,他连连点头说好,两姐妹便咯咯长笑争相向他献媚。目下想来,除了那件当日刚刚从不同途径得到消息且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大事,还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连连点头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两姐妹说要派私家特使入赵襄助异人回秦,如何自己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留下?若不是此事,还能有甚事要自己点头呢?他朦胧记得,两女人一个骑在他脸上一个趴在他身上一齐呻吟着娇笑着拍打着要他说话,他被丰滑肉体堵住的大嘴巴只能闷声嗷嗷呜呜,两个女人一时竟笑瘫在了他身上。那时侯能是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为何非得他点头答应呢?纵是儿子在他毫不知情时突兀归来,身为父亲他能不高兴?那么,便是……对了对了!嬴柱心头猛然一颤一闪——芈亓入赵,要凭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关书令!
如此说来,自己岂能逃脱罪责?
然则,晚来主书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辞。若自己以“当日发病昏迷不醒人事”对应廷尉质询,留给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书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过一劫。可是,若两夫人要减轻自己罪责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国君首肯,自己却如何辩解?细想起来,对这两个女人他实在把不准,肉身亲昵放浪得刻骨铭心须臾不能离开,心头却总好象云雾遮掩不晓得深浅。她们时常背着他抱做一团神秘兮兮的唧咕,见他来了便咯咯笑着分开缠上来侍奉得他没有一句发问的机会。依常人之心忖度,两夫人皆无儿子,靠得便是他这个太子,无论如何不当有陷他于不利境地的密谋。然则,翻过去再想,关心则乱,两夫人眼看后继有望,难保不会做出事与愿违的蠢事;目下入狱,更难保不为了自保连带出他这个王储以图减轻罪责。
果然如此,他当如何?
最佳之策,当然是周旋得两夫人无罪,同时保住自己。若在山东六国,对于一个太子这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可这是秦国,如此想法简直荒诞得异想天开!违法便要论罪,这在秦国是无可变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泄密重罪想一体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事已至此,必须有人为泄密事件及其带来的严重后果承担罪责。为今之计,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了,何能再希图救出两位夫人?华阳华月啊,非嬴柱不救,实不能救也……
清晨卯时,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唤醒,说家老令她进来禀报纲成君蔡泽在正厅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毕大步赶到了正厅,迎面便是一长躬:“纲成君想杀我也!”蔡泽哈哈大笑着连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见,不想安国君竟成谦谦君子也!”嬴柱顾不得寒暄应酬,一把拉住蔡泽便走,到了书房掩上门便又是一个长躬:“纲成君救我!”蔡泽扶住嬴柱惊讶道:“安国君何事惊慌?”嬴柱便是连连顿足:“两夫人被拘拿,嬴柱岂能不受牵连?老父王火急召我却不见我,大势危矣!”蔡泽恍然大悟,目光连闪间长长地“啊——”了一声,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期然也!”“你说甚?”嬴柱一脸懵懂惊愕,“你你你说我迷?你说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么!”蔡泽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也也也!安国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赶来点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饱么?”
“好说好说。”嬴柱拉开门便是一声大喊,“酒饭!快!”
片刻间酒饭上来,蔡泽入座便埋头吃喝。嬴柱却是不吃不说话一边看着蔡泽一边从自己座案不断往蔡泽身边一蹭一蹭凑来,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着主人乞求骨头一般。蔡泽从容吃得一阵终是不忍,搁下象牙箸笑道:“安国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来!坐了说话。”嬴柱却迷瞪着双眼浑然不觉:“不不不!纲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罢再说不迟!”蔡泽的公鸭嗓呱呱笑道:“罢了罢了,来,坐回去听老夫说!”见嬴柱只痴痴盯着自己,蔡泽蓦然大觉局促,霍地起身离座一躬:“君将为万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乱像?请君入座,老夫自有话说。”嬴柱一个激灵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双手撑地猛然挪动大屁股退了回去:“你只说!”
蔡泽这才落座一笑:“安国君,此事看似危局,实则十之八九无事也。”
“如何如何?何能无事?甚个根由?”
“其一,吕不韦已知芈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谋划。其二,公子老内侍老侍女与吕不韦新妻并商社执事,已经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阳。其三,老夫得信,公子与吕不韦已经离开了邯郸,只要路途不遭意外,当可安然返国。”
“这?这与两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