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6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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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呢?果真如此,便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便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的。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便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的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便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己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呢?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煇,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便是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
“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
“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吧。”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意来!”
“请来个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
“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却是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却见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却听土丘顶一个声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便了。”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便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便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地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便径自先在大草席东手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手。屋中随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做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便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宾客。仅次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便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道:“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
“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
“何以见得?”
“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之患。”
“果真如此,这肘腋之患却是何等事体?”
“若非王族内乱,便是权臣生变。目下秦国无强权重臣,安国君便当明白也。”
“先生之见,与废储立储无关涉了?”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却是多虑也。”
“何以见得?”
“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尽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犹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时竟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
“好,我明日便见蔡泽。”
“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却觉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便是。”一声告辞,便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便见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便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了。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却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地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宫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便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十八级高台便是正殿。嬴柱见正殿前的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肃然站在鼎间殿口 ,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却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便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的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候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便在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房道口,却还是匆匆前行。嬴柱心头蓦然一跳,脱口便要喊住给事中,却咳嗽两声生生憋了回去。老给事中回头一望,依旧脚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顿时一身冰凉,却只有稳住心神跟了上来,双腿竟如灌铅般沉重。
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设于王宫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这便是驷车庶长署。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赞襄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官制仿效中原变革,行开府丞相总摄政务,各庶长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惟独这庶长之末的驷车庶长,却因了职掌特殊,既不能取缔,又无法虚化,便成为唯一保留下来的职爵一体的祖制庶长,且都是王族老资格大臣担任。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腻烦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登录王族之功爵封赏与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之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族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已经是太子之身,却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给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绝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便闻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便摇了出来,“老夫将闲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却是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同父异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执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该问你么?”说着便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却是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铜铆,便听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便是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 。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便闻一股浓烈的烟薰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便道:“巴蜀地原有薰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薰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也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便见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便是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却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煇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吁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煇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便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直是漫漫长夜一般。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险!今日之事便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时,却闻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胀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便是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是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竟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竟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便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便传来断断续续的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得便是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便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大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便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声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便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