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5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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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了起来,但有魏冄,便撑持得芈氏!一句说罢,竟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竟将一座干栏震得簌簌索索。宣太后起来了,扶着那支青绿的竹杖,缓慢地摇下了干栏,摇出了竹林,摇到了与火红晚霞融成一片苍茫暮色的松林草地中。这胡伤如何便能败了呢?八万精锐铁骑啊!秦军只有三十多万,骑兵只有十余万,一战净折八万,强秦八十余年可当真是闻所未闻也。秦国军法:无端败军者斩刑不赦!何谓无端?庙堂之策无误而大将战法有失也。攻赵之战全军覆没,可谓秦军大耻。算不算得胡伤“无端”战败呢?寻常看来,当是胡伤之罪了。赵欲灭中山,秦欲奇袭而迫使赵国回兵,以保秦国河东屏障。如此定策,难道有错?没有啊,确实没有。那么,胡伤八万将士有错?能攻下阏与险关而直逼武安城下,便说明一个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谁只能这样打。最终全军战死,非将之过也。如此猛勇惨烈,纵然天地鬼神亦当为之变色。身为一国摄政太后,何忍将脏水泼向八万忠勇将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们身死异乡含恨游荡的魂灵?哪么,究竟错在何处呢?宣太后摇摇雪白的头嘟哝了一句楚语,毋晓得山鬼招魂了?荆楚人多敬山鬼,连大诗人屈原都专门写了《山鬼》长歌。楚人都说,但进大山迷路,便是山鬼迷了你的魂灵,分明你走得没错,脚下却偏偏走错,由不得你也!如此说来,阏与之惨败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让你出错,纵然圣贤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惨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谈方士之说,你却信了?你纵然信得,老秦人难道也信了?天下战国难道也信了?掩耳盗铃,芈八子何其蠢也。
仔细想来,众皆昏昏我独醒,还得说白起了得,兵家大势拎得清!若无白起羽书,这阏与之败岂非便要冤屈了八万秦军锐士?岂非要湮没了我等一干君臣的昏庸错断?秦之强,在于法行如山,阏与之惨败若对朝野没个交代,这老秦人丧子之悲愤岂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岂能不闻不问?话说到头,若得秦国不离心离德,便得在她芈八子与秦王魏冄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担罪责。秦王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亲自主政,他纵然愿担罪责,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冄是自己的嫡亲弟弟,撑持国政三十年,功勋卓著,然则其性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担罪责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则,岂非也意味着要将他置于酷刑死地?魏冄一死不打紧,入秦的芈氏三千余口,却有何人护持得浑全?面对着血红色的沉沉落日,宣太后猛然打了个冷颤。
次日午后,秦昭王与魏冄白起分别同时到了章台干栏云凤楼。令三人惊讶的是,大厅竹榻前第一次挂起了一道黑纱,两边站着两个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张长案却离黑纱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寻常时日的摆置。三人一阵愣怔,便是同声拱手:“参见太后。”黑纱后传来宣太后苍老的声音:“都坐了。只听我说,任谁无须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第一件事,阏与惨败,罪在芈八子错断大势。”宣太后的声音竟是清晰异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国政,丞相亦未力主,芈八子利令智昏,是为国耻也。秦法昭昭,不究大败之罪,不足以养朝野正气,是故即颁《摄政太后罪己书》,以明战败之罪责。”“母后!”秦昭王一声哽咽,目光却飞快地瞄过了魏冄。
魏冄紧紧咬着牙关,唇间一缕鲜血竟哧的喷出,却硬生生没有说话。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话语第一次干净得没有丝毫的家常气息,“第二件,武安君白起,国难不避艰危,强势独能恒常,沉毅雄武,国之干城也。终白起之世,秦王若有负于武安君,人神共愤之,朝野共讨之。”“娘啊!”秦昭王一声哭喊,便是号啕大哭,“娘亲正当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身便扑向竹榻。两个侍女却同时一个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谁不得触动黑纱!秦昭王更感不妙,挣扎着嘶声哭喊:“娘啊,你我母子共为人质,情如高天厚土,娘何能舍嬴稷而独去了!”
“嬴稷!”却听宣太后冷冷叱责,“你已经年届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说,方才正事,可曾听得进去?”“娘!”秦昭王一声哽咽,却又立即正色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毁干城?”“便是这个道理。”宣太后平静冷漠地声音又缓缓传来,“第三件,八万铁骑为大秦烈士,当设法全数运回尸身,务使忠勇烈士魂归故里。”“太后,”白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白起一力为之,太后宽心便是。”宣太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一件:对赵战事,悉听武安君白起决之,秦王与丞相唯秉政治国,毋得,搅扰……”猛然,黑纱后传来沉重的一声喉结咕噜,动静大是异常!
三人觉得大是不妙。白起一个长身便甩开了两名侍女,几乎便在同时,也一手扯开了黑纱。便在这骤然之间,三人面色苍白,踉跄着竟是一齐跪倒——素净的竹榻上,跪坐着一身楚人装束的宣太后,鹅黄明艳的长裙,雪白的九寸发髻,胸前挂着两条晶莹圆润的红色玉佩,双手肃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剑插在腹中,鲜血弥漫渗透了竹榻下的白色丝绵大毡,竹榻边搭着一方白绢,赫然便是鲜红的四个大字“自刑谢国”!
“咚!”的一声,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过去。
夜幕降临了,无边的林海涛声淹没了整个山塬。章台的所有灯火都点亮了,小山一般的干松柴围住了秀美的干栏云凤楼。午夜时分,魏冄举起了一支粗大的火把,丢进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轰然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整个山塬竟是惊心动魄的血红。三月之后,宣太后的隆重葬礼在老秦人的万般感慨唏嘘中结束了,秦国朝野终究是平静了下来,对赵国的仇恨也由举国喊杀化成了一团浓浓的疑云——如何在骤然之间赵国便强大得足以硬碰硬地打败秦国?强敌便在邻里,秦国却浑然不觉,毛病究竟出在了何处?目下赵国实力究竟有何等强大?赵军战力若都象赵奢之军一般悍猛无匹,老秦人又当如何?
月余之间,咸阳宫便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会,秦昭王定下音准:“只议内事,不涉邦交。”竟是将朝野疑云一囫囵掩埋起来。丞相魏冄重新振作,每次朝会后都要颁行几道丞相令,随后便立即派出干员督察推行,两三个月下来,国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热气腾腾。老秦人仿佛又回到了孝公商君变法时期,鳖足了一股劲勤耕奋兵,嘴上却甚也不说。
然则,细心的朝臣吏员却都觉察到了一个异象:自宣太后葬礼之后,在国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武安君白起竟是一次也没有露过面。熟悉白起秉性者的将士国人都说,白起但沉,必有大举,等着吧,大秦国不会爬下的。
四、茫茫边草 云胡不忧
秋风萧瑟的时节,一支商旅车队辚辚驶进了河内郡东北端的安阳要塞。
安阳原本是魏国城邑,叫做新中。白起夺取河内郡,秦国便将这座要塞改名为安阳 。这安阳正在洹水南岸,北出洹水百余里便是邯郸,历来都是魏赵秦韩通商之枢纽,自然也是兵家垂涎之关墚。这支商旅进了安阳便安下了大本营,专门做起了贩马生意。战国之世,河东汾水地带的骏马很是有名,被天下呼之为“赵马”。赵马虽则不如阴山胡马那般雄骏高大,却是个头适中奔驰耐久,很得中原各国的青睐。不出战马的江南吴越楚三国,更是以大量买赵马为急务。这支商旅人楚语楚衣,显然便是楚国马商。旬日之后,这支商旅便分做三路进入了赵国:西北路河东,东北路邯郸,北上一路竟直奔云中九原。进入赵地,这三路商旅便星散流云般化开,渗到赵国的角角落落去了。过得不久,便有络绎不绝的骏马从赵国进入安阳。奇怪的是,马商但入安阳,却从来不住楚国商社,而总是住进靠近官府驿馆的一家小客栈。每到夜晚,这些马商便必到驿馆,而驿馆的灯火也便常常通夜长明。住得三两日,马商们便又北上了,一旦回来,又是如此。倏忽之间,这支商旅便在安阳驻扎了两个春秋。
两年之后的中秋,秦昭王会同丞相魏冄并一班重臣在章台举行了秘密朝会,议题竟是只有一个:听上将军白起通说赵国详情,议定对赵长策。秘密会商整整进行了三日,末了秦昭王竟是慨然一叹:“若非赵雍心血来潮,大秦国便真正难过也!”终于,赵国二十余年强大的面纱被揭开了。
赵国的强大,还得从赵雍即位说起。
这赵雍,便是后来威名震动天下的赵武灵王。赵雍即位时,正是秦惠王十三年,也就是秦国称王的那一年。赵雍之勇略,原本便为列国所知,惟其如此,他的即位便为天下瞩目,各国都忐忑不安的注视着赵国。然则,一年一年的过去了,赵雍却丝毫没有动静,一直到了第十九年,赵国依旧在沉沉大睡。其时燕昭王任用乐毅的变法强燕已经开始,秦昭王也已经从燕国回秦即位,齐国已经成为不可一世的超强战国。当此之时,秦国主少国疑似乎已经黯淡,楚国怀王昏聩已无伸展之力,魏国萎靡不振,韩国堪堪自保,唯余燕齐赵三国大有变数。然则,赵雍十九年没有响动,谁还能将赵国在放在心上?要说春秋楚庄王初期沉沦,也不过十年不鸣,而后便是一鸣惊人。赵雍果真勇略,何至十九年不鸣?要将一个十九年默默无闻的战国君主看作深谋远略,任谁都会不可思议的。大战连绵,争端迭起,十九年踏不进中原一步,指望天下正眼看你?于是,列国便渐渐有了公议:赵雍庸才,原是天下人走眼也。公议弥漫,众口铄金,战国目光便齐齐的聚向了齐燕两国,对赵国竟是不屑一顾了。
然则,恰恰便在这第二十个年头,赵雍竟使天下轰然炸开!
哈哈,赵雍智穷才竭,竟要沐猴而冠穿胡人衣裳了。还要学胡人轻兵骑射?甘心做胡人子孙算了,当真华夏耻辱也!一片嘲讽戏谑嬉笑怒骂,列国君臣竟连正经评议一番的心思都懒得去花,谁却要去循战国之例派出特使探察了?于是,一场后来使天下战国目瞪口呆的巨变,竟是在任谁也不在意的情势下悄悄发生了。
事实上,赵雍从一即位便开始了异乎寻常的谋国奔波。
赵肃侯留下的赵国,是一个内忧外患交相迫的危邦。先说这外患。全局看战国之世,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大国没有外患。然则基于地缘存在的独特性,外患的严重程度却是有巨大差别的。譬如秦国,秦惠王之后,西部北部的戎胡之患便大为减轻。在秦昭王夺得魏国河内郡与楚国南郡,又大力反击北地、上郡的匈奴胡人部族之后,秦国的外患几乎全部消除,所有的对外大战都是基于大争天下而发。南部楚国在吞灭吴越之后,外患便只有西北的强秦与东北的齐国。滨海之齐国,西有宋国鲁国薛国卫国等小邦隔开中原大国,也只有与北燕南楚互为外患而已。中原腹心的魏韩也只有秦楚齐三大国构成外患,却没有北地胡患。纵是燕国,在燕昭王平定辽东之后,东胡之患也全部流窜转移到了赵国头顶,燕国的外患也只有齐赵两个夙敌了。
惟有赵国却是特异,非但有中原战国的大争外患,亦有中原各国已经消除或大为减轻的胡患,当真可说是外患层叠!具体说,这时的赵国北有三胡(东胡、林胡、楼烦),西有中山与强秦,东北有老冤家燕国,东有咄咄逼人的强大齐国,南有同根相煎百余年的魏韩两国,实在是强敌环伺危机四伏。而在所有的外患中,北地胡患对赵国威胁最大,以天下棋语说,便是“急所在胡”。其所以如此,在于秦国强大之后,将西部戎狄的“不臣”部族与北地、上郡的游牧匈奴以及林胡楼烦已经全数驱赶出境,这些戎狄匈奴胡人部族便聚集于阴山草原及其东北部大漠,占据了包括九原、云中在内的广阔地带 ,直接压在了赵国雁门要塞的头顶 。与此同时,东胡部族在丢失辽东根基之后,也迁徙到西北草原大漠,压在了赵国正北的代地 。然则,更急迫的还是赵国的两大胡族夙敌——林胡与楼烦。林胡也叫做澹林,是长期游牧于雁门关北部山地草原的强悍部族。楼烦则是长期游牧于秦国上郡与雁门南部山地的强悍部族,丢失秦国上郡根基,便举族北迁到赵国代地雁门之间,与林胡一起构成了赵国的肘腋大患 。其所以是肘腋大患,便在于这林胡楼烦有一个共同处,便是精于骑射动如飓风,经常出其不意地攻陷城堡掠夺财货人口牛羊马匹,偏偏却是极难捕捉,即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