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5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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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仰天大笑,笑一阵又大哭一阵,摇着头,拭着泪,释然而又迷惘地喃喃着:“上天呵上天,不要责怪屈原骂你问你。你要有灵魂,有双眼,你可能早早都悲伤死了,愤激死了,对么?是了,你听不见屈原的话,你不过一片流云一汪大气而已!真想让你变成威力无边的神座。你?你答应了?答应了?呵,上天答应屈原了!上天开眼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大笑着,从高高的峰顶跃入了一片幽明的汩罗江。
“屈原大夫!回来了——!”老渔人悠长的喊声响彻河谷,“渔哥们,救屈原大夫!屈原大夫投江喽——!”顷刻间山鸣谷应,便见江面上点点渔火竞相而来, 渔人们在船上喊成了一片:“屈原大夫!你在哪里——”
山间火把也从四面八方涌来。人们边跑边喊:“快救屈原大夫!快跳水了——!”
茫茫江面上,渔人们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无边无际的哭声。
太阳又出来了,渔舟塞满了汩罗江面,渔人们默默地划船寻觅着,竟是再也没有了喊声。岸上挤满了四野赶来的民众,人们沿江而立,向江中抛撒着米粒饭团。一个小女孩跪在地上不断向江中叩头,流泪祈求着:“鱼儿鱼儿我喂你,千万别吃了屈原老爷爷。”
鲁仲连与春申君闻讯赶来时,已经是三日之后了。汨罗江的春水静静地流淌着,空旷的山谷惟有大片的水鸟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上空盘旋飞舞,嘶哑悠长的嘎嘎鸣叫,弥漫出无尽的悲怆。骤然之间,春申君变得枯瘦苍老,软瘫在茅屋前竟是泣不成声了。
“春申君,屈原大夫不足效法。”鲁仲连平静得有些冰冷。
“没有屈原,黄歇何堪!楚国何堪!”春申君猛然跳起,竟对着鲁仲连大喊起来。
“立国不赖一贤。”鲁仲连依旧平静得冷漠,“屈原之心,已经在放逐岁月中衰朽了,纵是秉政变法,也是刻舟求剑了。君自思之。告辞了。”
春申君大急:“噢呀仲连,你如何能在此时离开我了?”
“春申君,时也势也。”鲁仲连笑了一下,却分明是无奈的苦笑,“我接到密报:燕国乐毅正在奔走联络,意在灭齐。本想扶楚带齐,不想楚国却是衰颓如山倒。仲连总得尽力周旋,保住齐国,给天下抗秦留得一线生路啊。”
春申君惊愕了,良久沉默,低声道:“仲连,黄歇纵然无能,也要拼力撑持住楚国了。齐国若有急难,也好有一片根基了。”
“春申君,仲连便先行谢过了。”鲁仲连叹息了一声,“春申君,临别一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便姑妄听之:要得撑持楚国,便不能效法屈原。屈原之失,在于愚忠,以楚怀王之颟顸昏聩,正是楚国衰落根源,屈原却始终寄予厚望。最终呢?楚王悲惨地死了,屈原也跟着悲惨地死了。仲连以为:谋国良臣,绝非一个忠字所能囊括,忠而无能,照样误国害民!撑持危局,更要紧的是胆略,是勇气,是见识!君若奋力振作,联结各方,挺身朝堂,拥立新君,疾呼国难而声讨国贼,昭雎们便是阴险奸诈,安知不会铲除?但有此举,楚国岂能瘫倒灭亡?若一味效法屈原伸颈等死,非但君身败名裂,楚国又岂能不亡了?”鲁仲连戛然打住,对春申君深深一躬,便飞身上马风驰电掣般去了。
春申君痴痴地望着鲁仲连背影,骤然一个激灵,向着茅屋深深一躬,便猛然飞身上马,飞出了幽静空旷的汨罗江。
第七章 兴亡纵横
一、燕山气象 赫然大邦
鲁仲连星夜北上,几经辗转,终于在大梁寻着了田单。
自从营救楚怀王之后,田单便按照原先谋划撤出了咸阳,将商旅根基暂时扎在了大梁。魏国连年衰退,生意大是清淡,但田单已经顾不得去思谋商旅振兴,只在埋头筹划另一件大事。正在这时,鲁仲连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一见面坐定,鲁仲连急迫便问:“田兄,临淄如何?快说说!”田单摇摇头:“不妙。人心惶惶,流言多得不想听都不行。”鲁仲连心中一沉:“孟尝君呢?如何不见他动静?”田单叹息一声:“又被罢黜了,能有甚动静?这次,连唯王是从的田轸也被拉了下来。仲连啊,我看齐国……”“别说丧气话!”鲁仲连一口打断,“无论如何,燕国总是还没动兵。一路想来,你我须得分头行事:我去燕国,设法化解燕齐恩怨;田兄回临淄,设法与孟尝君斡旋朝野,逼齐王改弦更张,先平息天下对齐国的戒惧之心!田兄,家国危难,不能知难而退!”每逢危机关头,鲁仲连的坚定果敢总像一抹鲜亮的眼光,使田单感到振奋。虽然是辞色严厉,田单却觉得心中塌实,立即点头道:“好!我也正要回临淄呢。家老说,临淄的外商已经撤空了,连老世族都在悄悄地寻觅避难之地呢。族人们都等我回去决断去向。”说到末了,不禁又是一声沉重地叹息。
默然良久,鲁仲连霍然起身:“田兄,我这便走!”
“事急也不在一时,你连饭还没用呢!”
“谁说不在一时?”鲁仲连已经拿起了长剑,“你只给我三日干粮、一百金、换一匹好马,我要昼夜兼程!”
“来人!”田单一挥手,“三日干肉干粮袋、两百金、天保,立即便来!”
“嗨!”一声答应,那个精悍的家老便疾步去了。田单恍然笑道:“仲连,小越女呢?”鲁仲连也笑了:“回南墨复命去了,总不成老跟着我了?”“还回来么?”田单追了一句。鲁仲连脸便骤然一红:“这我却如何知道?你也忒聒噪了些。”田单大笑:“呀!鲁仲连也有急色之时,当真稀罕了!我是说,小越女奇女子,莫得弄丢了也!”此时便闻一声长长马鸣,鲁仲连便是一笑,“丢不了!走,马来了。”
来到廊下,精悍的家老已经在牵马等候:“禀报总事:全部物事已在马背皮囊!”
“仲连,这马却是如何?当得天保么?”田单知道鲁仲连酷爱骏马,胯下那匹铁灰色胡马非同寻常,便先问了一句。
“方才一听嘶鸣,便知断是好马!”鲁仲连说完才瞄了一眼,双眼顿时一亮。只见这匹骏马通身黑亮,四踢却是雪白,肩高足有六尺余,兔头狐耳,鹰眼鱼脊,当真威风之极。鲁仲连所学甚杂,曾经读过《相马经》 ,又与赵国著名相马师王良的嫡孙交好,对相马也算略知几分,听田单说出“天保”二字,便知定是好马。天下相马师将好马分为三等:良马、国马、天下马;国马也称“国保”或“国宝”,天下马也称“天下保”或“天下宝”,时人通常也呼为“天保”。及至一端详,才知这匹骏马绝然是马中极品,不禁惊叹:“何至天保,直是神品也!”又恍然醒悟,将马缰一下塞到田单手中,“你比我事急,天保你自留下。”
“哪里话来?”田单又塞回马缰,“你是孤身奔波,讲究个良马利器。我纵事急,毕竟人多,也可换马。不要推辞了,走吧。”
“好!那我便走了。”轻轻一纵,鲁仲连便坐上了马背,一声“后会有期”,天保便是萧萧一鸣,向着大门平稳急走。
“临淄再会——!”田单遥遥招手。
出得大梁北门,鲁仲连拍拍马头:“天保,走了。”那天保便是短促的一声嘶鸣,大展四蹄,直是一道黑色闪电般飞了起来!鲁仲连本是出色骑手,伏身马背头接马耳,两腿始终不轻不重地夹着,便觉两耳忽忽生风两边的山峦林木一排排向后倒去,直如腾云驾雾一般,不禁便是一声高喊:“天保——!好本事——!”
那天保果然惊人,非但快如闪电,而且耐力悠长,一气大飞一个时辰,便小步疾走片刻,换过气来又是大奔如飞。如此半日一夜,竟只在中途休憩了小半个时辰人马各自打尖,便又如飞北上。一过易水便是燕国,虽是飞掠而过,鲁仲连也觉察到了一种显然的变化——时当初夏,遍野麦浪翻滚,道边村畴连绵炊烟袅袅,鸡鸣狗吠之声不绝于耳,显然是热气蒸腾的富庶气象,与当年鲁仲连初来燕国时的萧疏荒莽直是两个天地。
次日午后,青青燕山已经遥遥在望了。
“天保,慢些了。”鲁仲连轻一拍马颈,天保便倏忽变为碎步走马。
事实上鲁仲连也不得不慢下来。这条直通蓟城的官道,在十多年前还只是一条坑坑洼洼仅容错车的松土路,两边荒草没膝,与中原的荒野城堡几乎难分伯仲。商旅谚云:“燕山路,颠松骨。铁车散,木车哭。”说得便是这条燕国直通中原的唯一“大道”。最主要的官道尚且如此,燕国穷弱可见一斑。目下却是非同寻常!一入燕国,便是三丈多宽的夯土路面,除了两边的人道马道,中间可并行三车。到得蓟城之外百里,夯土大道骤然拓宽为六丈,大道两边两层大树,浓荫覆盖路面,夏日竟是凉爽惬意。但最令鲁仲连惊讶的,还是道中车马如流连绵不断的商旅货车与时常撞到眼前的特使轺车。方今天下,除了秦国的关中大道,已经没有第二个国家有如此气象了。燕国素来荒僻,除了马商盐商,中原商旅很少北上。长期以来,燕国的商路实际上只有两条——齐国、北方匈奴与东胡。如今这大道上却是商旅如云辐辏大集,各色货车连绵不断,当真令人怀疑走错了地方。鲁仲连不禁便大是感慨,人云水暖鸭先知,这邦国盛衰,却是商旅先知了。齐国虽是煌煌“东帝”,临淄商旅却已经在悄悄外逃了;燕国虽是老穷贫弱,天下商旅却已经趋之若骛了。见微知著,这流动的商旅财货,便是国家盛衰之征兆也。如此大势,故国君臣却是醺醺然不知其危在旦夕,故国庶民也是陶陶然不知其大难将至,鲁仲连一身之力,奈何如之?
“商旅停车,骑者下马,勘验照身——”连绵长呼遥遥从城下传来。
蓟城箭楼已在眼前,鲁仲连便下马牵着天保,从人流边缘向最边上的小城门洞走来。顺便打量,便见城门下守军整齐列为四队,中间大城门两队,两边小门各一队,盔明甲亮精神抖擞,勘验照身竟是毫不马虎。自商鞅变法在秦国实行“照身帖”勘验行人身份,这“照身”便在天下迅速流传开来。学不学变法不打紧,这“照身”制可是一定要学的,查罪犯藏匿、查商旅赋税、掌控国人迁徙动向,都是灵便快捷,何乐而不为?学归学,这“照身”制一到他国却便变味儿,成了市吏城吏敲诈路人钱财的独门利器!田单久走商旅,深知个中奥秘,曾经对鲁仲连苦笑着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照身之谓也!你要扶持屈原变法,便对他说:变法不深彻如商鞅,便万莫行照身之制,否则,商旅绝路矣!”鲁仲连也是奔波天下的人物,如何便不知其中之黑,只不过不如田单那般切肤之痛罢了,听田单一说,倒也是恍然叹息:“都说商鞅变法好,可要学商鞅变法,却是谈何容易啊!”
“你,出照身。”
鲁仲连便从披风衬里的小袋里拿出了一件物事,手掌般大的一寸多厚的一方竹板,上面刻画着他的人头像,写着他的姓名,更要紧的是烙着一方官印。那是官府特治的一种铁印,烧得将红不红,轻轻往刻好头像姓名的竹板上一烙,一方火酱色的阳文官印立刻便清晰的凸现出来!发照身帖的都是大国,齐国在苏秦变法时就推行了照身帖制,用的便是这种质地坚实细密光洁发白的竹板,四周还嵌进了一道细亮的铜线,等闲工匠也难以仿制出来。
“齐国人。”城门吏一接过这方极是精致的照身,看都没看便先说了一句,然后看一眼照身,再看了一眼面前这个伟岸的汉子,“鲁,仲,连?”鲁仲连淡淡的点头一笑,便拿出一只铜刀极其自然地塞到城门吏衣襟的小袋里。这铜刀却是百余年前齐国的一种老式刀币,流传至今极是贵重,时人称为“老齐金刀”。对于一个城门吏,纵然小财不断,这老齐金刀也是极为稀罕的金贵物事。
“哎哎!这是何意?”城门吏觉得口袋一沉,立时便沉下脸摸出了铜刀,“齐人有钱,便想坏我官身了?拿回去!还拿黑眼看今日燕国么?”
“当真不要?”鲁仲连非但没有尴尬,反倒是呵呵笑了。
“聒噪!”城门吏很是不耐,“我想要,你倒是借我一颗头了?”
“言重了吧。”鲁仲连手心掂着铜刀,脸上仍然揶揄地笑着。
城门吏手掌一掠,便极是利落地从鲁仲连掌心拿走了铜刀,“当啷!”一声便撂进了旁边一个陶俑里。这陶俑与人等高,大张着嘴巴,身上却写着大大两个红字——官吞金!城门吏笑道:“满意了吧?还有多少,尽管往这里丢,十万八万我都要!”
鲁仲连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