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5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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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笃地一点竹杖:“这便好!大才名士,都是这般立身。”荆梅插进来笑道:“哟,太阳都偏了!你俩爷子说话,我去厨下了。县府送来的肉菜面,一大堆呢。”说罢转身便去了。
晚霞将落时分,荆梅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却是几个大陶盆: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竟是白生生绿莹莹黄灿灿热腾腾香喷喷满满摆了一大案,却都是老秦人最上口的家常饭食。羊腿拆骨肉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熟,剥离骨头还带着些须血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肉,便是秦人名扬天下的主菜之一了。豆饭藿羹,则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藿菜)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秦人长期有半农半牧传统,素喜干食,大凡干肉干饼之类皆是其主食。
这种菜饭混煮成汤糊的吃法,本是韩国山民的家常习俗。张仪曾对韩惠王说:“韩地险恶,民多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 后来,这种吃法也传入了秦国山野,常有山民将嫩豆庙摘下阴干,专门在秋收之后做豆饭藿羹。于是,这豆饭藿羹便也成了秦国山野庶民冬春两季最家常的碗中物事。那秋葵蒸饼,却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入竹笼蒸出,却是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说得不能在霜雾露水之时采摘秋葵。荆梅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所了。那粟米饭团,便是将粟(谷子)舂光成黄米(小米),蒸成的黄米饭团,却是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鲜嫩,开水中一拉,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凉菜一味。
白起惊喜得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荆梅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旁一墩:“太白老酒,尽你喝!”老师便笑道:“荆梅这是秦墨治厨,一做便是大盆大碗。白起啊,都是你昔日所爱,放开咥了。”白起说声“那是”,便要下箸,荆梅拦住笑道:“老是急着咥!来,先干一碗洗尘了!”
白起恍然,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磁锤!我先敬老师,老师不能饮酒,我干了!”咕咚咚饮干一笑,“再敬小妹,来!”荆梅抱着酒坛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谁个要你敬了?也没个说辞,只管猛喝,磁锤!来,为将军大哥洗尘,干了!”白起笑道:“小妹墨家没白进,长文墨了,好!”陶碗当的一碰,两人便同时咕咚咚饮了一大碗。老师便笑道:“白起三碗便醉的,行了。”荆梅笑道:“特煞怪也,吃饭象头老虎,饮酒却是羊羔子,如何便做大将军了?”老师这次却没有笑,叩着石案道:“你懂个甚来?这便是白起为将的天生秉性:任何时候都清醒过人。一日三醉,还能打仗么?”荆梅咯咯笑道:“谁要一日三醉了?他分明是喝得太少了嘛。”白起搓着手嘿嘿嘿乐了:“老师却是谬奖了。平日我是不敢喝,抠着自己。今日高兴,便喝个痛快!”“好!”荆梅大是高兴,利落斟满一碗,“就是这两坛,干完为止,老爹还要与你说话了。”白起慨然笑道:“饮酒不能说话,算个甚来?只可惜老师不能饮酒了。老师,白起替你老人家干了!”
明月初升,小庭院洒满了月光。两个后生喝得痛快,老人看得泪光闪烁,却是比自己饮酒还要陶醉一般。荆梅只是不停地斟酒,两坛太白老酒倒是十有八九被白起一碗碗干了,不消半个时辰,两个五斤装的大酒坛便是空空如也!白起却是面不改色,兀自兴犹未尽:“还有么?再来!”荆梅咯咯笑道:“磁锤!喝开了就刹不住车,没了,咥饭!”
“好!咥饭。”白起象个听话的孩童,酒碗一撂,便拉过那盆羊腿拆骨肉大咥起来,然后再是秋葵蒸饼,再是粟米饭团,片刻之间便将三大盆最结实的主食一扫而光,衣袖一抹嘴笑道:“咥好了,样样给劲!”荆梅一直看着白起猛吃,指着石案咯咯笑道:“磁锤!星点儿没变!不吃菜,就咥肉!”白起却认真道:“你不说我是老虎,只咥肉不吃草么?”荆梅笑得直打跌:“哟!亏你个磁锤当了兵,留在家谁养活得起了?”白起嘿嘿笑道:“鸡往前刨,猪往后拱,大肚汉有军粮,各有各的活法嘛。”这一下连老师也是哈哈大笑:“说得好!天下之大,原是各有各的活法了。”
酒饭一毕,已是山月当空,秋风便有些寒凉。白起对正在收拾石案的荆梅低声道:“我来收拾,你先给老师取件棉袍来。”荆梅一怔,看着白起的一双大眼便骤然溢满了泪水,却不待白起察觉,只一点头便匆匆去了。片刻收拾完毕,白起便在庭院中铺好两张草席,将石礅搬到草席上,看看屋中没有棉垫儿,便将自己的斗篷折叠起来在石礅上垫了,才将老师扶到草席石礅上坐下。此时荆梅也正好将煮茶的诸般物事般了出来,片刻木炭火点起,茶香便在院中弥漫开来。
“白起啊,说说,这些年你这仗都是如何打的?”老师终于开始了。
白起红着脸道:“我早有念头,想请老师指点,只是战绩太小,没脸来见老师,不想老师却一病如此。”低头抹了抹眼泪,便振作精神,将这些年打过的仗一一说了一遍。
“不错!能打大仗了,终是出息了。”老师轻轻叹息了一声,“你在太一山十年,老师只教了你练了体魄武功,还有胆魄心志,并没有教给你兵法战阵之学,这次打大仗,心中有无吃力了?”
“有过。”白起坦诚的看着老师,“若是那个齐王田地不偷吞宋国,孟尝君的三十万大军不夤夜撤走,我当真不知能否包得住那六十多万大军?或者,山甲那两万步兵挡不住春申君的十几万联军,武关失守,我也真不敢想会是何等结局?”
“但凡打仗,总有几分把持不定的风险,这便叫做无险不成兵。”老师笑了笑,“然则,你在事后能做如此想,将这两处要害看作武运,而没有看作自己的本事,这便是悟性,便是长进之根基。须知,兵家之大忌,在于心盲。心盲者,将心狂妄而致昏昧不明也。此等人纵然胜得几次,终是要跌大跤的。”
白起肃然伏地一叩:“老师教诲,起终生不敢忘记。”
老师招招手:“荆梅啊,去将那个铁箱给我搬来。”荆梅“哎”的答应一声,便快步进屋搬来了一口三尺见方的小铁箱。老师竹杖点点铁箱道:“打开吧,给你的。”白起道一声“是”,见铁箱虽未上锁,却是没有箱盖缝隙仿佛浑然一体一般,便知这是那种内缝相扣的暗筘箱,极需手劲方能打开。白起两掌压住箱盖两边,静静神猛力一压一放,铁箱盖竟是“嘭!”的弹开了。老师笑道:“这只墨家暗箱,没有五百斤猛击之力,却是开不得。你只压不击,连环收发,力道竟是大有长进了。”白起笑道:“咥了几百石军粮,还不长点儿力道?”旁边荆梅便笑道:“长几斤力气便吹,不羞!”白起便只是嘿嘿嘿笑个不停。老人便道:“别闲话,将里边物事拿出来。”
白起一伸手,竟是一箱竹简,一捆捆搬出来,月光下封套大字竟是看得分明——《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兵法》三部,整整十六卷!
“白起啊,这三部兵法,兵家至宝也。”老师长长地喘息了一声,缓慢的说着,“古往今来,兵书却是不少,然对当世步骑阵战做精心揣摩者,唯此三部。这《孙子兵法》虽是春秋之作,然却是兵家总要,有了实战阅历而读《孙子兵法》,方可嚼透其精华,使你更上层楼。《孙膑兵法》与《吴子兵法》,却是切实论战。孙膑侧重兵家谋略。吴起侧重训练精锐。孙膑飘逸轻灵,用兵神妙,每每以少胜多,以弱胜强。吴起则厚实凝重,步步为营,无坚不摧,一生与诸侯大战七十二场,竟是无一败绩。此三家兵法,你若能咬碎嚼透而化与心神,大出天下之日,将不期而至也。”
荆梅笑道:“既是这样,老爹何不早早送给大哥?真是!”
“你却懂个甚来?”老人悠然一笑,“孔夫子说的,因材施教。白起天性好兵,说是兵痴也不为过。若先有兵书成见,则无实战好学之心,反倒是兵书成了牢笼。再者,发于卒伍之时,兵书大体也用不上的。可是?”
白起顿时恍然,想起当日出山时老师嘱咐:“定要从卒长一级级做起,毋得贪功贪爵!”深意原是在此,不禁便高声赞叹一句,“老师大是!”
“白起啊,兵学渊深如海,实战更是瞬息万变哪!”老师喟然一叹,“你有兵家禀赋,然则,天赋之才须得以学问养之,可成大家。学不足以养才,你也就就此止步了。”
白起性本厚重,听老师说得肃然,不禁便咚地叩头,“白起记下了。”
旁边荆梅却是笑了:“老爹直是今日才想起教弟子了。我倒是听人说,白起打仗又狠又刁,不杀光对方不罢手呢。”
白起却昂昂一声:“浴血打仗,谁个不狠了?都学宋襄公,打个甚仗?”
“为将者,有道也。”老人悠然一叹,“道之所至,却是天意了。白起也没错,都学宋襄公,何如不打仗?白起啊,你只记住:战不杀降,便不失将道之本了。”
“是!”白起慨然应声:“白起谨记:战不杀降!”
明月西沉,霜雾便从渭水斜水的河谷里渐渐地弥漫了山塬,山风中的寒凉之气也渐渐地重了。白起揹起老师,荆梅收拾了铁箱草席与茶水,三人转挪到屋中,又开始了绵绵的家常话,眼看着霜重雾浓,眼看着红日高升,老人竟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爹——!”荆梅嘶哑的喊声划破了五丈塬的清晨霜雾。
白起默默地站了起来,对老师深深一躬,良久抽搐,竟是骤然放声痛哭。正在白起与荆梅伤痛不知所措之际,遥闻火霹雳一声嘶鸣,白荆古道上竟是马蹄急骤!
第五章 冬战河内
一、流言竟成奇谋 齐国侥幸脱险
紧急召回白起,是魏冄的主张。他只有一句话:“要打仗,就得白起回来!”
河外之战,将山东六国打成了一锅粥,仇恨交错,恩怨丛生,相互间顿时火暴起来。兵败次日,魏赵韩三国立即发难,派出特使飞赴临淄质问齐湣王:“齐国弃合纵大义于不顾,独吞宋国,私撤大军,导致三国二十四万兵马全军覆没,是否与公然与我三晋为敌?”汹汹之势,俨然三晋便要合纵清算齐国!齐湣王却是嘿嘿冷笑:“我取宋国之时,合纵大军已经兵败。我不问三晋冒进丧师,以致拖累我军之罪,尔等竟敢先自发难,当真是岂有此理?”那魏国特使便是死里逃生的新垣衍,听得齐湣王狡辩之辞,不禁气得浑身哆嗦,竟是声嘶力竭喊道:“孟尝君!你身为联军主宰,你说!齐军何时撤走?我军何时被灭?说呀!”孟尝君却是铁青着脸冷冷道:“事已至此,说有何益?你等便说,三晋究竟要如何了结?”新垣衍怒声吼道:“吐出宋国,四家平分!否则,三晋便是齐国死敌!”赵韩两使一齐高声道:“正是如此!不分宋国,三晋不容!”齐湣王拍案大怒:“甲士何在?将三个狂徒乱矛打出去!”殿前甲士轰然一声,拥上来倒过长矛木杆便是一通乱打,三个堂堂国使竟被打得嗷嗷大叫着抱头逃窜,齐湣王却是哈哈大笑:“回去便说:本王在战场等着三晋了!”
三晋特使刚走,楚国特使逢候丑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将,拼死力战,方与春申君带着两万残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来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罢职关押。怒气冲冲的楚怀王与新贵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头,竟是众口一词地要找齐国清算这笔窝囊账。逢候丑与靳尚多有交谊,又对齐国一腔怨愤,便自告奋勇做了特使。他进了临淄王宫,便铁青着脸递上国书,却是一句话不说。
齐湣王冷笑着将国书一撇:“本王懒得看,有话便说。”
“齐国损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齐湣王喉头竟发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国却待如何?”
“楚齐分宋,万事皆休!否则,大楚国立即发兵北上!”
“哗啷!”一声大响,齐湣王一脚揣翻了王案,顿时暴跳如雷地冲到逢候丑面前,那长着黑乎乎长毛的大拳头几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挥舞:“逢候丑!回去对芈槐肥子说:本王大军六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