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39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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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处,田单立即下令中军幕府搬出即墨令官邸,在靠近西门处选一片空地搭建幕府。中军司马不禁有些踌躇:“老官邸正在城中位,利于四面策应,将军何以要搬?”田单道:“目下非常之时,死战多在西门,此地太远。”中军司马便道:“这老官邸空闲下来,却是可惜。”田单道:“即墨已是人满为患,如何能空闲房屋?立即将老官邸辟为疗伤之地,城中医家全数集中此地,再选几百名精干女子运送伤兵襄助疗伤。即墨只能死战,这里疗伤只怕还小了。”中军司马不禁肃然起敬:“幕府靠近战场,却将上好官邸留给伤兵,将军此等胸襟,末将敬佩之至!”说完便立即大步走去忙碌部署了。
经过一番踏勘,田单的中军幕府搭建在西门内,距城墙只有十余丈,几乎便是一条大道之隔。这里原本是民间鱼市,如今四门封闭渔民不能出海下河,自然也就成了空地,只是那被养鱼水长期浸泡过的地皮始终弥漫着风吹不散的浓浓的鱼腥味儿,令人常常喷嚏不止。田单便是一阵大笑:“好好好!大战无鱼,上天却给我鱼味,得其所哉也!”一班军吏原本正大粥眉头,生怕田单不能忍受,如今见田单如此豁达,便也跟着笑了起来。
天黑之时,幕府已经用土坯碎砖木料加三顶牛皮大帐搭建完毕,虽然急就章且简陋潮湿,却也是里外三进,聚将厅、军务厅、出令厅并起居寝室一应俱全。幕府落成,中军司马便与一般军吏立即进入军务厅各就各位开始处置军务,田单则进了出令厅。这出令厅便是主将书房,田单进入书房的第一件事,便是站在那张几乎可墙大的《即墨城制图》前仔细揣摩。方才看得片刻,便闻帐外马蹄声疾,随着便是军吏一声禀报:“城外斥候到——!”
田单一回身,一个风尘仆仆满脸汗水的“难民”已经站在面前:“禀报将军:燕军按兵不动,各军营却都在厉兵秣马!”“乐毅呢?有何动静?”
“乐毅去了画邑!”
“画邑?”田单心中一动,“好,继续探听,随时回报。”
斥候一走,田单便大步走到对面的《齐邦兆域图》前,盯住了临淄西北的济水入海处。画邑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几乎没有任何兵家价值,唯一让齐国人知道画邑的,便是大名士王蠋住在那里。乐毅素称儒将,去画邑莫非找王蠋请教学问?不,不会!烽烟连天,灭国在即,目下正是燕军为山九仞的要紧时刻,睿智如乐毅者,岂有此等闲情逸致?如此说来,乐毅究竟有何图谋呢?为何暂停了对即墨的猛攻呢?
三、化齐方略陡起波澜
济水东岸近海处,一座城堡矗立在绿色的山头,一片庄园醉卧在绿色的山谷。时当夏日,从临淄直到大海,田野绿茅草绿层层叠叠树林绿,直是一片无垠的绿海。宽阔的官道出没在这绿海之中,宛如一条纤细的白线,纵是车马辚辚旌旗连绵,也在这苍茫绿海之中渺小成蠕动的黑点。官道通向茫茫苍苍的绿浪尽头,却是碧波无垠的蓝色大海,天地之壮阔便浓墨重彩地挥洒开来。
便在这绿海蓝海相接处的山头,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几份险峻,又有几分突兀。这座城堡是齐国都城临淄的西北门户。西周灭商,齐国初立,始封国君太公望为了防守辽东胡人海路偷袭骚扰,便修建了这座开始并没有名称的城堡。建城之初,这里驻守战车二百辆(每战车一百卒,合步军两万),隶农三千户。进入战国,海路威胁已经不在,齐国也日见强盛,这座城堡的驻军便越来越少,到齐宣王时期终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当年为守军做粮草后援的三千户隶农在这里繁衍生息下来,世代以渔猎为生。齐威王在齐国第一次变法时,便将这些世代守护临淄有功的隶农后裔全部除去了隶籍。从此,这些渔猎户变成了有自己土地,还可以读书做骑士做官的国人,这片城堡土地便也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画邑。
画邑者,景色如画之地也。也有人说,这里有一条澅水,以水之音便叫了画邑。感恩于国王大德,画邑的新国人们便全部以“王”为姓氏,宣示自己忠于王室的赤心。从此,齐国便有了“画邑王氏”这个新部族。倏忽几代,画邑王氏以渔猎之民特有苦做奋发,竟是蓬蓬勃勃地发了起来。便在齐宣王后期,画邑王氏竟有十多个才俊子弟进入稷下学宫,被齐人誉为“北海名士”。便是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个在齐国大大有名的贤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赋过人,博闻强记,年轻时周游列国博览百家之书,论战学问不拘一法,便有了“稷下杂家王”之称。若仅仅是才名出众,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为大贤。大贤之誉,起于王蠋做太史时的铮铮硬骨与惊人之举。太史爵位不高,最实际的职权便是掌修国史,同时也是掌管国中文事的清要中枢。举凡太庙、占卜、巫师、博士及典籍府库,都以太史为统管。但为一国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道”的饱学大师,国君很难动辄任免,几乎便是铁定的世袭官爵。然则,齐湣王即位,厌烦老太史的梗直孤傲,竟硬生生将老太史罢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齐湣王的本意,是看中了王蠋的机变博学,要让他为“东海神蛟”“天霸帝业”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论。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个老方士便来到太史府,说奉了齐王之命来与他商讨诸般密事。王蠋却大是恼怒,直斥方士:“尔等以妖邪之说蛊惑人心,竟敢厚颜侈谈国事?来人!给我打出去!”赶走方士,王蠋立即上书齐湣王,说“齐国方士之害流布天下,是为国耻!”请求颁布诏令,尽数强制隐匿于齐国海岛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罚做官府苦役,以绝其害。齐湣王大是羞恼,立即下诏:罢黜王蠋,齐国永不设太史一职。
消息传出,朝野大哗!稷下学宫数千名士愤然上书,为三日太史王蠋请命!画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动,联结临淄国人聚集王宫血书请命,横幅大布直书“请复王蠋!请诛方士!”更令国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罢黜的老太史也捧着血书到宫门请命,大呼:“方士无术,戕害少童,毁我文华根基!王蠋大节昭昭,当为太史!”
齐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学宫,三千甲士驱赶王宫国人,画邑王氏一律罚苦役三月,老太史流刑东海荒岛,王蠋罚苦役三年!一场风暴过去,令齐国人骄傲的稷下学宫封闭了,素有“宽缓阔达,多智好议论”之名的齐国人缄口了,齐国风华尽失,民心直是冷冰冰一片荒芜。
王蠋苦役完毕,已经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回归故里,画邑人却以迎接圣贤般的隆重乡礼,接纳了这位既给族人带来荣耀也给族人带来灾难的才士。从此,王蠋便隐居画邑,教习族中弟子修学读书。消息传开,诸多国人竟都将弟子送来画邑求学,王蠋感念国人对自己的崇敬,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静的画邑庄园便成了书声朗朗的山庄学堂。临淄国人便悄悄地将画邑叫做了“小稷下”,将王蠋叫做了“大贤王”。口碑流布,王蠋便成了齐国庶民的文华寄托,画邑便成了国人心目中的一片圣土。乐毅千里奔波,从即墨大营星夜西来画邑,便是要请这个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五路进军势如破竹,燕军在一月之内便全数拿下齐国七十余称,唯余南部莒城与东部即墨两城未下。按照战国之世的军争传统,齐国便算是灭亡了。如此秋风扫落叶般的赫赫威势,却也使燕国朝野与燕国大军内部生出了微妙的变化。太子姬乐资与一班强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轻蔑地嘲笑齐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击破囊,便肚腹朝天”,接连向燕昭王上书,主张“当严令乐毅一鼓再下两城,并齐全境入燕,大燕便当立称北帝,再南下一鼓灭赵,与强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将全部上书原封不动地发往乐毅军前。大将骑劫闻讯,也带着一班辽东将领嗷嗷请战,力主强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慑齐人,为大燕立威。
朝野军营声浪汹汹,乐毅却丝毫不为所动。多年留心齐国情势,他已经敏锐的觉察到即墨莒城绝非两座寻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齐国商旅与士族的精华,莒城则汇聚了临淄南逃国人的精华。即墨能在仓促之中结成六万余民军应战,其中若无非常人物则绝不可能。莒城难民能万众怒杀齐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做孤城死守,硬是不接纳楚军淖齿驻扎“援助”,堪称是众志成城!貂勃无能,岂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两称,岂能是简单地一鼓拿下?依辽东大军之战力乘战胜之威,乐毅相信能攻克两城。然则以齐人之剽悍,绝地必然死战,纵然拿下,也必是一场浴血大战;燕军本为复仇而来,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杀得眼红的燕军大肆屠城?而惨烈屠城一旦发生,燕军“仁义之师”的美名必将荡然无存,那时节,安知三千里齐人六百万之众不会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国则必然会趁火打劫,发兵讨伐燕国暴行,燕军又必然陷于天下汹汹之汪洋,一切功业都将化为乌有,乐毅与燕昭王也必将成为天下笑柄。战国之世,列强纷争,夺地灭国便如同踩在跷板之上,衡平不得法,便会重重地跌个仰面朝天!齐湣王背弃盟约强灭宋国,结果却弄得天下侧目,若非齐国自绝于天下,燕国又岂能合纵攻齐?如今燕国大功将成,又岂能逞一时之快而误大谋也?乐毅恳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书,备细论说了自己的思虑。然蓟城却保持着长长的沉默,两个月竟没有只字回书。反复思忖,乐毅让骑劫对即墨进行了一次猛烈进攻,六万大军并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两日两夜,燕军死伤近万,竟硬是没有拿下即墨。经此一战,军营大将虽则咬牙切齿,却也实实在在地赞同了乐毅的攻心谋略,嗷嗷吼叫的请战声浪总算平息了下去。大约过得半月,燕昭王的回复诏书终于到了即墨大营。乐毅记得很清楚,诏书只有寥寥数语:
昌国君我卿:化齐入燕,但凭昌国君谋划调遣,国中但有异议,本王一力当之。军中但有躁动,听凭昌国君处置。
显然,朝臣们依旧有异议,燕昭王也显然有早日拿下齐国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则,只要国君首肯,乐毅还是决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谋划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两年内妥善平定齐国,所有的异议都会销声匿迹。
乐毅的第一步棋,便是说动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贤名吸引诸多齐国名士出来做官推行燕国新法,一步步将齐人齐地化入燕国。王蠋深受齐湣王暴虐之害,对安定齐国断然没有回绝之理,况且,乐毅早已经在占领临淄时便发布了严厉军令:燕国兵马不得进入画邑三十里之内!王蠋身为名士,当能领悟燕国安定齐人的一片苦心。
“昌国君,前面便是王蠋庄园。”看护画邑的年轻将军扬鞭遥遥一指。
脚下一条淙淙清流,眼前两座巍巍青山,山势虽然低缓,却是遍山松柏林林蔚蔚弥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便在两山之中的谷地里,横卧着一道蜿蜒的竹篱,散落着几片低矮的木屋,耸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袅袅炊烟,琅琅书声,恍惚间便是世外仙山一般。“清雅高洁,好个所在也。”乐毅由衷地赞叹一句,便下马吩咐道,“车马便停留在这里,只两位将军与抬礼士卒随我徒步进庄。”“昌国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须恭谨如此?还是过了这道山溪,直抵庄前了。”看护将军显然觉得赫赫上将军做得过分了。乐毅没有说话,只板着脸看了年轻将军一眼,便径自大步上了溪边小石桥。看护将军连忙一挥手:“快!跟上了!”便带着士卒们抬起三只木箱赶了上来。过得石桥便是庄园,却见那道扎在森森松柏间的竹篱并没有门,一条小径懒散地通向了松林深处。看护将军摇头嘟哝道:“竹篱没门,整个甚来?真道怪也。”乐毅却是肃然一躬高声报号:“燕国乐毅拜访先生,烦请通禀。”如此三声,林间小道便跑出一个捧着一卷竹简的布衣少年:“是你说话么?我方才打盹了,将军鉴谅。”乐毅笑道:“无妨。烦请小哥通禀先生,便说燕国乐毅拜访。”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闪却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乐毅了?随我来便是,无论谁见先生,都无须通禀的,未名庄人人可入。”乐毅笑道:“未名庄?好!可见先生襟怀也。”布衣少年道:“实在是没有名字,却与襟怀何干了?”乐毅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说话间穿过了一片松林又穿过了一片草地,便见一座小山包下几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没有门的竹篱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两两的少年弟子们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