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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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何以甘心将大位留给别人?自己不想名垂青史?”
慎到一阵笑声,“任谁都能名垂青史,何如烧了那堆史书?慎到碌碌中才,居相为政,平平而已,何须徒然费力?”
庞涓:“先生可知卫鞅师承?”
慎到:“慎到相人,不问师门,唯看真才实学足矣。”
庞涓:“多谢先生指教。”
“告辞。”慎到大袖一甩,小船顺水飘然而去。庞涓车骑也辚辚隆隆的走了。
看看小船飘远车马无影,卫鞅方从山坡下来。一路却是心思翻动,谁能想到此人竟是慎到?谁又能想到慎到受庞涓之托找到洞香春考校自己?如此一来,在庞涓面前的一番功夫岂非弄巧成拙?庞涓何以要这样做?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相信自己?果然如此,岂非证明庞涓依然在怀疑自己?慎到在庞涓面前将自己如此褒奖,岂不是引得庞涓愈发不能放手?庞涓会如何对待自己呢?想到传闻广泛的庞涓孙膑之间的恩怨故事与庞涓的无情手段,卫鞅不禁心中发紧。庞涓不是公叔痤,永远不可能象公叔痤那样着力推荐自己。庞涓懂得铲除潜在的竞争对手,只要他认定你将是他真正的竞争对手……突然,卫鞅心中一亮——庞涓未必认定自己是潜在对手!但细细琢磨,一时却又吃不准了。凭他对庞涓的观察以及种种关于庞涓的传闻,庞涓自视极高,是极为自信的一个人,未必会因为公叔痤的举荐与慎到的评价而推翻自己的考校。但是,公叔痤与慎到,都以“相人”享誉天下,庞涓又岂能对这两个人的话做耳旁清风一阵?
一段进城的路,卫鞅磨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终于打定了主意。
六、棋室里的六国角逐
洞香春的棋室永远都是诱人的。
主楼三层靠近庭院园林的一边,是安邑人人皆知的养心厅。这养心厅就是专供客人纹枰手谈的清幽去处。厅中疏落有致的排列着数十张绿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红木棋枰。北面墙上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制棋盘,两侧永远站着两名女棋童。寻常时日,吏员士子们饮酒聚谈激烈辩驳之后,便三三两两的来到这养心厅安然对弈,将那无穷的机谋杀心尽显黑白搏杀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请求,养心厅执事便会布置大盘解说。这时分散对弈的人们便会停下搏杀,仔细品评大盘棋势,遇到精彩处便喝彩叫好。如果说,论战与交流传闻是洞香春的立足根本,那么养心厅的搏弈便是洞香春的灵魂。
养心厅中最显眼的,是大盘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张厚厚的铜板。铜板上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煞是惊人。战国士子无不懂棋,棋道杀伐中,士子们每每将对方与自己比做相互交战的两国一决生死。大厅中常常有诸如“赵国死矣”的叹息或“楚国得三城”的叫好,便是对双方的大势评判。时间长了,洞香春便将这习俗变成了一种棋外的规则,使弈者竞争更加激烈。弈者进厅入座,棋童便捧来一个铜鼎,鼎中是刻着字的七大战国与三十余中小诸侯国的圆形铜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铜板,上面的国号便是自己一方的代号。若双方都摸到了大国,围观者便会助兴高喊:“燕楚大战,好!”若一方是大国而另一方是小诸侯,人们便会替小诸侯摇头叹息,若小诸侯一方胜了,人们便会加倍的兴奋喊好。若这时厅中恰恰有该国士子,他们便会高兴的请胜利者和客人们饮酒,而且会将这看做是国运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规矩,但有连灭“六大战国”而“统一”天下者,赏万金!然而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在这里那怕是连灭三大战国,所以那铜板镌刻的悬赏文告竟是始终不能拆除。正因为这种搏弈规矩与风云动荡的天下大势隐隐暗合,所以那种国运与棋道交相刺激的诱惑,是其他聚谈甚或论战都不能替代的。
今日午后,养心厅来了一位非同寻常的客人。这便是那位面目黧黑的薛国商人猗垣。他和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来到养心厅时,厅中已经有三十余座在捉对儿搏杀。华贵轩昂的黧黑商人微笑着对女执事道:“何座胜多啊?”女执事恭敬的将黑白主仆领到中间一案前道:“这位先生已连灭三个小诸侯,格杀凌厉,无可匹敌。”猗垣拱手微笑道:“在下愿与这位先生对阵,不知先生肯迎战否?”座中中年士人正在独坐饮酒,闻言矜持笑道:“迎战何难?只是须得让子搏杀。”猗垣爽朗大笑道:“一战若败,再让不迟。”中年士人点头笑道:“然也。”猗垣回头对执事道:“请安置大盘。”女执事兴奋的答应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摆案。”
片刻之间,养心厅中央单列出一座晶莹碧绿的长案棋枰。待双方坐定,秀丽的女棋童便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中年士人伸手入鼎,摸出一个铜板“啪!”的打到案上,不由兴奋大叫:“好!楚国!”黧黑商人摸出一枚铜板一打,却是鲁国,围观者不禁轻轻叹息。中年士人道:“大国让先,请先生执黑棋。”言下之意,自然是他选了白棋。黧黑商人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了。”便伸手将一枚黑子清脆的打到左上三三位,手未缩回,中年士人已经将一枚黑子“啪!”的打在右下星位。商人略一思忖,再将一枚黑子打到左下三三位。此时大盘下的棋童已经变成了四个,两个在木梯上站立,两个在地上站立。棋案前女执事高声报棋:“黑棋左上三三,白棋右下右下星位,黑棋左下再三三——!”棋童便将带有短钉的特制棋子摁进所报位置。
三手棋一出,大盘下的围观者便一阵嗡嗡议论,大部分是替“鲁国”叹息,一人高声道:“鲁国守势太过!”年轻商人却是不动声色。
随着大盘棋子不断增多,只见“楚国”形势广阔,“鲁国”却是抢占了四个大角,中腹一队“鲁军”正在出逃。显然,“鲁军”若逃出,则“楚国”地、势皆失。“楚国”若擒获“鲁军”,则灭“鲁”无疑。养心厅中寂静无声,观者无不为“鲁国”担心。一个大红长衫的鲁国士子竟是额头冒汗,连连搓手。这时“鲁军”眼看山穷水尽,却突然掉头攻击“楚国”不甚整肃的追兵,且一举切断追兵归路,十余回合激战,竟将与大本营割裂的一队“楚军”歼灭!
“好——!鲁国万岁!”那个额头冒汗的鲁国士人激动得嘶声大喊,厅中一片鼓掌喊好之声骤然而起。几个楚国的黄衣士子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竟是如丧考妣一般沉痛。鲁国士人高声喊道:“执事,上酒!每位先生一爵,鲁国泰山美酒!”片刻之间,一队侍女飘来,每个士子手里都有了一爵红亮亮的泰山美酒。鲁国士人举爵笑道:“为鲁国不衰不灭,干!”遵照为胜利者庆贺的规矩,所有人都举爵呼应:“为鲁国不衰不灭,干!”全场一饮而尽。
中年士人向年轻商人一拱手道:“先生精通搏弈,在下佩服,明日再请赐教。”转过身又对几个楚国士人深深一躬,大有羞愧之色,竟是下楼去了。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养心厅已经灯火通明。兴奋议论的士子们纷纷和黧黑的年轻商人商讨方才的激战。那个面白如玉的俊仆,却只顾站在棋枰前凝神沉思。这时,人群中出现了那个布衣士子,目光在厅中巡睃,似乎感到失望。突然,他眼睛一亮,快步向大厅门口走来。
卫鞅出现在养心厅口,依旧一身白衣,显得凝重飘逸。
布衣士子从背后轻轻一拍,低声笑道:“兄台来也?”卫鞅回头一看,高兴的笑道:“如何不称先生?非礼也。”布衣士子笑道:“俗套。手谈友人,自应是兄台了。”卫鞅亲切微笑道:“甘做小弟,却是亏了。”布衣士子道:“得遇兄台,亏之心安也——”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卫鞅不禁大笑,“还真是亏了啊?”转低声音道:“哎,回头到我的山里去手谈,如何?”布衣士子高兴得笑出一脸灿烂,“妙极妙极。”卫鞅道:“今日如何手谈呢?”布衣士子颇为神秘的笑道:“小弟听执事讲,方才有个大商棋道精湛,灭了‘楚国’,兄台先胜他一局如何?”卫鞅摇摇头笑道:“灭国棋战?哪你呢?还是你我消磨吧。”布衣士子道:“兄台不知,小弟最喜欢看棋。杀败那人,小弟为你庆贺。”卫鞅笑道:“输了呢?”布衣士子又显出顽皮的笑容,“小弟为你一哭。”卫鞅不禁哈哈大笑,“好呵,听你哭吧。”
布衣士子领卫鞅来到中央案前,只见面目黧黑的年轻巨商正在若有所思的和他的俊仆摆方才激战过的那盘棋,一边摆一边品评讲解。卫鞅端详有顷笑道:“楚国何其蠢也?”主仆抬头,商人笑道:“先生对‘鲁国’不以为然?”卫鞅淡淡一笑道:“机敏有余,大局不足。”商人揶揄笑道:“如此品评,先生定是弈道高手了?”卫鞅笑道:“尚未见阵,何论高低?”商人豪爽笑道:“可否与先生对弈一局?”卫鞅点头道:“大盘?”商人豪爽道:“大盘。”
卫鞅回头笑道:“小弟,如何?”
布衣士子高兴的上前,“二位请入座。我识得执事,即刻安置。”说完轻步走向厅后月门。
两人刚刚坐定,侍女便捧上赵酒给二人斟起。卫鞅与商人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女执事肃然站于长案三尺处,养心厅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布衣士子却只站在卫鞅身后,不断打量对面的商人。玉面俊仆站在商人身后,也不断注视对面的卫鞅,眼中大有光彩。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商人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商人却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卫鞅随意一摸,却出来一个“秦国”。围观者不禁一阵叹息。卫鞅心中闪过白发老人,便不由自主的大笑起来。
“敢问先生,笑从何来?”商人拱手正色,似乎特别在意对手为“秦国”的大笑。
卫鞅豪气勃发,“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
商人长长吁了口气,“先生,岂不知我手中的魏国更强大?”
“强弱之势,古无定则。强可变弱,弱可变强。变化之道,全在人为。安知魏国不会萎缩弱小?”卫鞅决胜心起,双目炯炯发亮。
年轻商人似乎也特别兴奋,慨然道:“秦为弱国,先生请。”
卫鞅盯着棋枰,也不谦让,一枚黑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上。女执事高声报道:“秦国占据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竟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黧黑商人惊讶得“啊”了一声,“先生何等下法?许你重来,莫将秦国儿戏了。”
卫鞅很是平静,“中枢之地,辐射四极,雄视八荒,大势之第一要点也。如何儿戏秦国?”
“我若占地,先生之势岂非成空?”商人拈一白子,打到右下角位。
女执事高声报道:“白棋第一手,右下三三位——!”
众人一片赞叹,纷纷点头。卫鞅身后的布衣士子和商人身后的玉面俊仆却都一齐盯着卫鞅,似乎又紧张又兴奋。
卫鞅淡然道:“势无虚势,地无实地。以势取地,势涨地扩,就地取地,地缩势衰。”拈一枚黑子,“啪!”的打到右边星位。
“黑棋,右手星座——!”
须臾之间,大棋盘上已落九手。黑棋五手均占上下左右中五星位,白棋四子占四方角地。年轻商人凝视棋盘,看黑子构成了一个纵横天地的大“十”字,正色拱手道:“先生行棋,着着高位,全无根基,却是何以将秦国化为实地?莫非有意输掉秦国?”急切之情,似乎比对自己的“魏国”更在心。
卫鞅不禁笑道:“岂有此理?若有高位,岂无实地?看好你的魏国便是。”
围观者多有魏人,竟是一片呼应,“先生但下便是!”“魏国一定要胜!”
黑面商人不再说话,开始驱动“魏国”攻取实地。“秦国”却是腾挪有致,尽量避免缠斗。几十个回合后,“魏国”角边尽占,仔细一看,却都龟缩于三线以下。“秦国”却是自四线以外围起了广阔深邃的大势,莫名其妙的竟使“魏国”实地明显落后于“秦国”!
哄哄嗡嗡……养心厅竟是整个骚动起来。魏国的吏员士子们急得连连叹息,故意以议论的口吻高声评点,以图给“魏国”一点儿启示和警告。黑面“魏国”却是不急不躁沉思默想,突然打进“秦国”腹地。
“好——!”大盘一上子,厅中便齐声叫好。布衣士子与玉面俊仆尽皆微微皱眉。
“秦国”没有慌乱,却突然向“魏国”边地切入。“魏国”若被渗透,实地就有可能被搜刮净尽。思忖良久,“魏国”只有回兵抵挡。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