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10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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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圮之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上书送达甘泉宫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时,一名侍中送来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书之后批下的问对诏书,全然一副严词质询的口吻:“丞相上书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赵高者,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觉心头发凉,愣怔半日回不过神来。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没有丝毫责备赵高之意,且将赵高大大褒奖了一番,将皇帝对赵高的倚重淋离尽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寻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临一个领政丞相对一个内侍臣子的怀疑追究,纵然君主倚重这个内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验之后说话,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为,任何一个大臣都有举发不法逆行的职责与权力,此所谓言权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书完全可以看做诬告举发,全然可以反过来问罪于李斯。世间还有比这般行为更为荒谬的事体么?一心谋国,反倒落得个疑忌用事之臣,当真岂有此理!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这件上书与胡亥的这件批示诏书,全然是相互错位的历史滑稽戏也。以李斯而论,胡亥分明是个昏聩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却偏偏将其当做能接受直谏的明君或常君对待,每每以正道论说对之,无异于缘木求鱼也。以韩非《说准》,说君的轴心法则便是“非其人勿与语”——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与之谈论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与语”,硬纠缠着一个下作昏君听自己的苦心谋国之言,结果招来一通全然文不对题的斥责之词,滑稽也,怪诞也。李斯是大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术为最高法则,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隐去官或不言国事的选泽,那不是战国大争之风,更不是法家大师的风骨。历史要求于李斯的,是正道谋国该当具有的强硬抗争品格,与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护法之壮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贲那般可能的拥兵除奸。然则,至少求其如吕不韦的精妙斡旋与强硬秉持,以及最后敢于结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国大局的勇气。然则,李斯没有做到任何一种的铮铮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纳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绝奸佞。此等要求苍蝇不要逐臭的作为,实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实情论之,其时,李斯面前至少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正道:以三公上书为契机,联结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将,大张旗鼓地为天下请命,威逼二世胡亥诛杀赵高改弦更张。以当时天下之乱象,只要李斯敢于奋然呼吁,帝国庙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观。二则是权谋机变之道:将赵高比作齐桓公末期的易牙、竖刁两个内侍奸佞声讨之,给赵高设置一个谋逆罪案,公然举发,而后径自秘密拿人立即斩决!依据胡亥后来“恐李斯杀之(赵高)”的担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杀赵高并非没有能力,而在于敢不敢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欲为上迂阔到底,只用胡亥赵高最听不懂的语言说话,自家津津乐道,却遭下作君主无情地一掌掴来。以李斯上书而言,分明要除赵高,说词却全然不着边际:李斯上书所列举者,都是此前战国历史上著名的权臣之乱,而此等权臣之乱,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发生。赵高无论多么奸佞,无论多么野心,此时也只是一个从老内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权臣作乱比照赵高,实在不伦不类,正好使赵高反咬一口,说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说,遇到赵高这般精于权术又心黑手狠的千古奸徒,唯以强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敌也!若李斯这般不具强硬风骨,唯图以才具说动下作昏君的童稚举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没有想到这些。
李斯依然南辕北辙地走着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赶赴甘泉宫求见胡亥,欲图为自己的上书再度陈述。可连山口城门都没进,李斯便被守在城头的赵成挡了回来。赵成只冷冰冰一句话:“皇帝陛下有诏,大臣可上书言事,不可无召晋见。末将不能禀报。”李斯苦苦守候了两个时辰,赵成却铁石一般矗在城头毫不动摇。天及暮色,李斯终于愤然难耐,当时便在车中写下了几行字,装入上书铜匣,派一个侍中送进了甘泉宫。又过两个时辰,城头风灯摇曳,山谷秋风呼啸,城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饿疲惫已极,万般无奈只好登车回程了。李斯没有料到,正是这几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后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过午才醒了过来。
书房长史送来李斯昨日的上书。胡亥惬意地呷着刚刚煮好的新茶,说了一个念字。长史便打开铜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开,高声地缓慢地念了起来:“陛下诏书,老臣以为不然。夫赵高者,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老臣故日,赵高殆矣!”胡亥听得大皱眉头,破天荒拿过上书自家看了起来。
显然,李斯对自己这个皇帝褒奖赵高很是不满,竟再次对这个忠实于朕的老臣大肆攻讦了。这李斯也忒是狠也,将赵高连根骂倒,说赵高生来就是个贱人,贪欲求利不止,权势已经使皇帝无足轻重,还骂赵高恶欲无穷,骂赵高已经有了险象等等,李斯汹汹然想做甚?想杀赵高?对!一定是李斯想杀赵高!李斯若要杀赵高,可能么?可能!且不说李斯有长子李由的外势可借,李斯只要与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任何一个老臣联手,那些个个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将谁不敢将赵高剁成肉酱?蓦然之间,胡亥很为自己的这个机敏发现自得,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圣明已极——胡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需要赵高呵护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护老功臣了!惊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见赵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头帛书。
“这……陛下,李斯上书……”
“李斯如此说法,其意如何啊?”见赵高惶恐模样,胡亥既得意又怜悯。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赵高涕泪唏嘘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抚慰又是拍案担保,忙得不亦乐乎。
“老臣已衰迈之年,一命何惜?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噢?朕有可忧处么?”胡亥惊讶疑惑。
“丞相势大,所患者唯赵高也。赵高一死,丞相即欲为田常之乱……”
“啊!”胡亥大惊,“是说,李斯要弑君夺位?”
“陛下圣明。自古作乱,唯有权臣,不见小臣……”
“对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乱!”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讦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别叫他丞相!听着烦人!”
“陛下……”
“对了,方才说甚?掩耳盗铃?对!李斯掩耳盗铃!”
“陛下圣明。李斯是盗,窃国之盗。”
“李斯!朕叫你窃国!”胡亥一脚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气咻咻一阵转悠,猛然回身高声道,“下狱!以李斯属郎中令!叫他窃国,窃个鸟!”气急败坏的胡亥脸色苍白,恶狠狠骂得一句,又狞厉地笑了。
“陛下圣明!”赵高立即匍匐在地高声赞颂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则,老臣之见,治李斯之先,必先治冯去疾、冯劫。此两人与李斯一道上书攻讦陛下君道,是为大逆,不可留作后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过来。”
“陛下毋忧,老臣定然诸事妥当!”
一场帝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便这般荒诞地开始了,没有逻辑,没有罪行,没有法度,没有程序,没有廷尉,没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诏书,一支马队,一个奉诏治狱的老内侍赵高。当阎乐的三千材士营马队轰隆隆开进咸阳三公府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帝国末期的浴血残政再度开始了连绵杀戮。
那一日,冯劫正到冯去疾的右丞相府,会商如何了结这件三公上书事。冯去疾之意,还当联结章邯、王离等一班大将联署强谏。冯劫却断然摇头,说任何上书都不会有用,要想扭转朝局,只有一个办法:举兵肃政,废黜了这个胡亥,杀了这个赵高!冯去疾大惊,思忖一番却也不得不点头,遂低声问:“还是要丞相发动么?”冯劫拍案道:“此人私欲过甚,不能再指望他举事。他若跟着来,再说。”冯去疾道:“胡亥之后,拥立何人为帝?”冯劫成算在胸道:“子婴!子婴临危不逃,身有正气,当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会商,两人大是振奋,最后议定:冯劫秘密赶赴中原,之后再往九原,秘密联结章邯王离妥当之后,三人立即率军杀回咸阳……
“皇帝诏书!冯去疾冯劫接诏——!”
当阎乐的喊声与马队甲士的轰隆声回荡在庭院时,两位老臣相对愕然了。在秋风萧疏的庭院,阎乐板着脸念诵了胡亥的一篇长长的问罪诏书,最后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三公不能禁盗,却要罢先帝之阿房宫!如此三公,上无以报先帝,次无以为朕尽忠,何以在位哉!着即下狱,属郎中令勘审问罪!此诏!秦二世二年春。”
“阎乐,竖子钻阉宦裤裆,女婿做得不错也!”冯劫哈哈大笑。
“拿下两个老匹夫!”阎乐脸色铁青一声怒喝。
“退下!”冯去疾霹雳怒喝一声,顿显大将威势。
“箭弩伺候!”阎乐声嘶力竭。
“竖子可知,将相不辱也!”冯去疾锵然拔出了长剑。
“老哥哥有骨头!将相不辱!”冯劫大呼长笑,拔出长剑与冯去疾并肩而立。
“走!去见始皇帝——!”
一声大呼,两人同时刎颈,同时倒地,鲜血顿时激溅了满院黄叶……
三、饱受蹂躏的李斯终于走完了晦暗的末路
三川郡一道快报传来,李斯顿时昏厥了。
谁也没有料到,李由骤然战死了,且死得那般惨烈,被那个江东屠夫项羽将头颅挂在了外黄城头……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合府上下顿时一片恸哭之声,几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过来的李斯,听得厅堂内外一片悲声,却没有了一丝泪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挣扎起身,又见家老跌跌撞撞扑进厅堂哭喊:“大人!长公主刎颈了!……”李斯喉头咕的一声,又颓然跌倒在榻,再度昏厥了过去……夜凉如水的三更,李斯终于又醒了过来。隐隐哭声随风呜咽,偌大厅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两个儿子与几名老仆太医,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死灰声息皆无。见李斯睁开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蓦然显出一丝惊喜,老太医也连忙过来察看。李斯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太医诊视,也拒绝了家老捧过的汤药,没有一句话,只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艰难地走出了门厅。
聪慧的李拓素知父亲,顺着父亲的脚步意向,将父亲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灵堂。李斯走进麻衣一片的灵堂,隐隐哭泣立即爆发为痛楚无边的悲声。李斯走到两方灵牌下的祭案前,大破葬礼之仪,瑟瑟颤抖着深深三躬,向长子长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后,李斯走到了灵堂口的书案前,目光注视着登录祭奠宾客的羊皮大纸,光洁细密的羊皮上没有一个名字,空旷得如同萧疏的田野。李斯嘴角蓦然一丝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经干涸了的大笔。李拓会意,示意身旁一个姐姐扶住了父亲,立即到书案铺开了一方白帛,又将大笔饱蘸浓墨,双手捧给了父亲。李斯左臂依旧被女儿搀扶着,只右手颤巍巍接过铜管大笔,笔端颤巍巍落向了白帛,一个个苍老道劲的大字艰难地生发出来——乱世孤忠,报国双烈,大哉子媳,千古犹生!最后一字堪堪落笔,大汗淋漓泪如泉涌的李斯终于酸软难耐,大笔当啷落地……
旬日之间,李斯再度醒来,已经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
李拓禀报父亲说,皇城没有任何关于大哥战死的褒扬封赏消息,大哥与长公主的葬礼规格也没有诏书。章邯将军派来了一个密使,已经秘密运回了大哥的无头尸体。章邯将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