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号之二-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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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蝉略移动了一下身子,来到了我的面前,她且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它的眼神,
深邃动人之至,内蕴著不知多少言语 这样的一双眼睛,本身就是一项厉害之至约武
器,要抵御这样的武器,并不是容易的事,我必须勉力镇定心神,才能使我的声音听来
,和刚才一样地冷和坚决:“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白素曾说,在那一刻,她居然担心我敌不过黄蝉的进攻,会败下阵来。)
黄蝉淡然一笑,向秋英指了一指:“你对我,或者说,你对我的组织,发出了许多
指责,我们现在,不讨论别的,只讨论对待秋英的那一点?”
我沉声道:“是,你们用不人道的方法对待她,使她变成了一个……一个……”
我再一次无法把秋英目前的情形,去分类形容。
黄蝉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必动脑筋去想了,她仍然指著秋英:“你看看,她像
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吗?”
我呆了一呆,这时,那鹰正在秋英的面前,跳跃著,鹰一跳起来,秋英的身子就向
后缩一缩,现出又高兴又害怕的神情,看起来,确然绝不能用“不快乐”来形容。
黄蝉缓缓地道:“你说不出怎么形容她,我说很简单,她是人,是一个快乐的人,
她的脑子,比起普通人来,可以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几十个讯号。她无忧、无虑,不
愁生活,没有思想,她有本能的反应,她自然也有痛苦,可是她的痛苦,全是生理上的
现象,没有心灵上的苦痛。她的快乐,发自内心,一件极小的小事,就可以令她感到真
正的快乐。她没有欲念,没有所求,自然也就没有失落,不会悲伤。世事纷扰,却与她
无关,她单纯空明,世上芸芸众生,无人能及。令嫒在苗疆时的无拘束,大自在,也至
多只及她的十分之一!”
黄蝉忽然之间提到了以前的红绫,我不禁震动了一下。自然而然,向红绫望了过去
,只见她在一时间,也有点惘然之色,但随即恢复了正常,并且道:“你错了,我并不
怀念以前的野人生涯。”
黄蝉竟像是早就知道了红绫会有此一说,她立时道:“你不同,你生理正常,有父
有母,当然回归社会,如鱼得水。可是她不同,你不觉得如今这种情形,对她来说再好
不过了吗?”
黄蝉的词锋锐利,连我和白素,都未必是对手,遑论红绫 她立时张大了口,说
不上来。
我沉声道:“这一切,对你们来说,无非只是为了要有一个忠诚可靠的看守人,并
非真正为她著想。”
黄蝉的声调,仍然很是平淡:“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现在的小秋英,不敢
说比世上所有的人都快乐,但绝对比世上许多人更快乐 至少,比我快乐得多,她甚
至绝无烦恼。”
说到“至少比我快乐得多”时,黄蝉的声音低沉,听来令人心酸。
接著,她又道:“即使她被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组织,她也根本不知道,一样没有烦
恼!”
黄蝉这话,是针对我的了 我刚才曾一再强调,那个“主管”,是嫌疑最大的人
,可是现在看来,黄蝉并非一直在维护那个主管,而是照秋英的情况来看,她绝不会做
出卖组织这种事,因为那根本是在她脑部活动之外的事,她没有做这种事的能力。
我只好道:“或许她是在无意中,泄露了秘密?”
黄蝉只用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就把我的假设否定了,她说:“她用甚么方法泄露?
”
我苦笑,是的,秋英她口不能话,手不能书,甚至无法用行为来表达比较复杂的意
愿,她如何能泄露那么复杂的秘密?
白素问:“那么,她是如何执行她的‘主管’职务的呢?”
黄蝉的回答是:“她要做的事,刻板之至,总共十七个步骤,她每天重复这十七个
步骤三次,工作就完成了,这些年来,她一直做得很好。”
白素“嗯”地一声:“有一种自鸣钟,每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就会有一个人走出来
,做一些动作。”
黄蝉的声音大是委曲:“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两位一点也不接受?”
白素道:“如果事实真知你所说那样,我们会接受。”
黄蝉一字一顿:“事实正如我所说那样!”
白素忽然改变了话题:“一个大家都认为是有为的青年,忽然因为某种原因而昏迷
不醒,要依靠维生系统来维持生命,很多人都安慰他的亲人:别难过,就算他永远不醒
了,他在昏迷之中,也一无痛苦。”
白素说到了这里,略顿了一顿,望向黄蝉。
黄蝉果然聪明绝顶,她竟然把白素的“故事”接了下去:“可是也有人力排众议:
怎么不知他脑部保持著清醒?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在一种长期昏迷的情形之下,那是巨大
之极的痛苦,不如让他快些死亡的好。”
白素点头:“独排众议的人虽不受欢迎,可是也无法证明他说的不是事实。”
黄蝉针锋相对:“也无法证明他说的是事实!”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要知道人的脑部活动的真正情形,极其困难,但是也可以
在一定程度上,由外表观察得到。”
黄蝉抿著嘴,并不出声 显然是她知道白素要说甚么,但由于她对白素的话,无
法反驳,所以她才不出声。
白素向秋英一指:“譬如说,她现在很快乐,谁都可以看得出。”
黄蝉仍然不出声。白素又道:“但是她刚才一来的时候,双眼之中那种无助、迷惘
、孤苦、茫然的眼神,也反映她脑部活动的情况。”
黄蝉不说话,低下了头。
她一直低著头,竟达一分钟之久,这使我们都为之惊讶不已。
刚才,她和白素,虽然两人都语调优雅,声线动人,可是唇枪舌剑,正在激烈争辩
,但忽然之间,她竟像是完全放弃了!
我乾咳了一声,黄蝉仍然垂著头,低声道:“这都是我不好。”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再道:“秋英有相当强的模仿力
,刚才你所说的这种眼神,确然是表达流露无助、迷惘、孤苦……那是我和她单独相处
时常流露的神情,久而久之,给她学去了。”
黄蝉的这种解释,当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我刚想发笑,黄蝉已抬起头来。
当她一抬起头来,我和她的眼神一接触,就再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时,流露在她双眼之中的那种无依和孤苦,竟十倍于秋英!
于是,她的解释再荒谬无据,也就变得可信了!
我呆住了作声不得,心中实在不愿意再和这种眼神接触,可是我却无法移开我的视
线。
我并且不认为她是伪装出来的,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装出这样的眼神
来。我看到白素走过去,握住了黄蝉的手,柔声道:“不要太难过了,每个人的心中都
有伤心事的。”
黄蝉的喉际,发出了几下听来令人心酸的声音 真正的意义不明。然后,她深深
吸了一口气,略转过头去,望向秋英:“她很敏感,我只有在和她一起的时候,才敢把
心中的悲苦,自眼神中流露,她虽然不知道那代表甚么,但也会怔怔地面对我,久而久
之,她竟然懂得了模仿我的眼神,虽然只有一两成,但已足以动人心弦的了。”
这时,黄蝉的解释变得合情合理,可以接受了。
黄蝉立时又作了一个手势:“别问我为甚么会这样,那是我的事 请你们替我保
守这个秘密,这可能成为我致命的罪名。”
我和白素点了点头,红绫有点不解,可是她也感到事情很严重,没有再说甚么。
这时,那鹰飞了起来,秋英双手向上,打著圈,鹰就绕著飞,看来,她真是一片纯
真,了无牵挂。
刹那之间,屋子中静了下来,只有鹰翅展动发出来的声响。
过了足有两、三分钟之久,白素才道:“你对我们说了那么多,目的是甚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想问黄蝉的,以她的身分来说,自她出现后的一切言行,都有
严重违反纪律之处,尤其是她表示了身在组织之中,竟然内蕴著如此悲苦的情绪,这就
大逆不道之至了。
这种情形,如果经由我们传了出去,那么,对她来说,大是不利 她的地位虽然
高,但上面还有更高的。而且,位高势危,在那种只求谋权夺利,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多年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转眼就可以展开血肉横飞的残杀,黄蝉无疑是把可以置她于死
的武器,交到了我们的手中!
她这样做,为了甚么?
黄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秋英一指:“为了她!也为了我。”
我和白素一起扬眉,表示不解。
黄蝉道:“保险库中,失去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盗宝者的行动,全被摄录了下来
,来人行动如此顺利,显然是早知一切秘密。”
我转过身去,望著秋英:“于是,有许多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秘密。”
黄蝉道:“是,连卫先生你,也未能例外!”
黄蝉词锋锐利,我冷笑了一声:“在知道了她的情形之后,所有对她的怀疑,自然
撤销 ”
白素真是好伴侣,她立即接了上去:“但总是要有一个人被怀疑的,不是秋英,被
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我们的黄姑娘了!”
黄蝉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从她苗条的身形上,也可以感到她内心的困扰。
红绫大为不平:“不是你做的事,你告诉别人,说不是你做的,那不就行了?”
黄蝉再是一声长叹,仍然垂著头,我向红绫道:“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罗织
罪名,本来就是统治阶层的拿手好戏,传到了他们手中,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
旦怀疑你有罪,那连你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罪行’,早已罗列好了,等你来打手印自
认有罪了!”
红绫对于这种可怕的情形,显然仍不能理解,所以眨著眼睛。
我道:“这是人类行为之中,最丑恶的一环,你不必深究了,你且陪秋英去玩,我
们和黄姑娘,有事商量。”
红绫很高兴,一手牵了秋英的手,带著那只鹰,一起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都有心帮助黄蝉,所以开门见山,我就道:“以你如今的处境,带著秋
英来找我们,只有更加不利,不会有好事。”
黄蝉摇头:“这是我唯一可走的一步!”
我和白素都有点不明白,黄蝉道:“一定有人出卖了秘密,不是秋英,就是我,不
会是秋英,嫌疑就落在我的身上,情形虽恶劣,但由于我出身特殊,所以还有辩白的机
会。”
我道:“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太多人,根本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你们名义上的国
家之首,就是顶著叛徒的罪名屈死的。”
我说的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之至,但却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黄蝉三叹:“失了喇嘛教的转世三法物,本来就无风也要三尺浪的最高层,自然有
了兴风作浪的因由 ”
我见她提到了这一方面的事,立时高举双手来:“好极,这叫‘鬼打鬼’,不论谁
胜谁负,死的全是鬼,这种行动,越多越好,最好是再来一次全国大乱,造反有理,大
干一场。”
黄蝉望著我,等我说完,才幽幽地道:“上面的斗争,我也没有资格参加,但是最
高领导为了不受攻击,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得十分漂亮。”
我冷笑:“这个最高领导早已寿登古稀之上,又不是其无后乎,下令坦克车去镇压
学生的事也干过了,还那么贪恋权力干嘛?”
白素低声道:“且别抢白,听她说下去。”
我冷笑一声:“大可宣布废除现有的活佛制度,由他老人家自任活佛,有不从的,
一律用坦克车去压,也就一了百了,乾脆得很。”
黄蝉的俏脸一阵红,一阵白,白素感叹:“人做了坏事,尽管有人歌功颂德,尽管
有人贪利忘本,但是天下悠悠之口,历史春秋之军,总无法抹尽抹煞的。”
黄蝉几乎是在哀求:“我请两位相助,若不能,当我没来过好了!”
我立刻一摆手:“请便!”
她显然料不到我的心肠如此硬,所以怔了一怔,一时之间,难以下台。
白素却推了我一下:“我们和黄姑娘又不是第一次相识,你何必那样对她?”
这时,我忽然长叹了一声 老实说,当时我为甚么会喟叹,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是后来,证明了我这一声长叹,大是有理!
我叹了一声之后,经白素一说,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客气一些:“你究竟想我
们怎样?”
黄蝉这一次,说得再直接也不过:“帮我找出这个人,找回这三件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