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田大介]+cutting+伤痕01+case+of+mio-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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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
“我在想你是不是想成为一个心理学家。”
“所以你是因为想成为小说家所以才看小说的吗?”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如此这般,我们的对话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相处之下自然产生的现象,也许对话的对象不是我的话会更好吧?抑或者她即便不是面对我的提问也会回话。不过,其实我非常珍惜我俩之间的对话时刻,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也不再只是纯粹由我开口说话了。
尽管她所说的内容多半是以形而上的思想形式呈现,不过这并没有违背我的期望。日后回忆起来,我们能在这种形式的对谈之中完全不觉得无聊,或许是因为我们有着相同典型的人格吧——那种以我们心里面的烦恼为中心而雕塑成形的人格,我们都是这种典型。
“……比如说……”
今天我们展开对话的场所依旧还是在放学后的教室里。
“有人上前对我打了招呼。对,她可能是一位早起出门丢垃圾的邻居,她可能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就读初中的儿子。假设这样一位太太跟我打了招呼,说:‘和也,早安!’然后我会回她:‘早安!每天早起出门倒垃圾,真是辛苦了,阿姨的儿子最近好吗?’这样。”
此时的我眼神看向窗外。操场上足球社社员把球踢飞到了田径社的练习场地,因此对方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了。
“我总不禁要想,这些词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那是我下意识直接作出来的回应,是我那能够冷静地观察自己的自我意识,所无法掌控的反应。”
田径社社员用掷铁盘的方式将足球远远抛到跟足球社相反的方向。
“我知道人有一种学习性的反射动作,一般人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种事,不过我却非常在意。如果这真的是所谓的反射动作,那么这种在应对之中自然露出笑容的我,是否真是我自己的一部份呢?还是根本就是别的东西?我打从自己孩提时代便对于这个问题怎么也无法释怀。我无法了解这种做出反射动作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断怀疑着这样的自己是否是有别于我的另一个意识;特别是在我心里面忽然涌出一股意料之外的冲动并且做出反应的时候。”
足球社社员一拳卯上了田径社社员。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看看埃里克森的著作。”
澪如此开口说道。
“埃里克森?”
“他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学家。”
在这段问答之中,面向窗外的我将视线转回到了澪的身上。
此时已经过了换季的时期,她一身长袖的衬衫也换成因应时令的夏季制服。衬衫轻薄的布料与露出整只手臂的袖子,让人有意无意地留意到了她一身匀称的线条,过份撩拨着我的心房。澪如陶瓷般白皙的肌肤仿佛日本画里的幽灵一般。尽管明知道这种感受不是源自于恐惧,然而我却依旧感受到一股宛如战栗一般的寒意沿着背脊直捣心窝。有一部英国电影名叫《穿梭阴阳恋》,剧中男主角爱上了一位幽灵女性。尽管电影情节与此时我心里的感受不免存在着文化上的差异,不过我想,我可以充份体会剧中主角的心情。
澪望着窗外。
她的视线落在园艺社的花圃中。这群社员此时正因为足球社的球飞了过来而慌张地嚷嚷着。
“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有圣经,人还是可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即便没有神旨,人类的数量还是不断增加。所以说,其实书本跟知识根本不代表任何意义。”她说。
“你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实际体验,一切的知识都没有用吗?”
“如果能够以亲身体验的方式验证所学的知识当然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实际上却没什么机会可以让我们这么做。”
颇有同感。我之所以着迷于小说,除了兴趣之外还渴望从书中获得其他的知识。不过很讽刺地是,像我这种渴求书中知识的人,往往非得在逐一验证过书中的知识之后才能够了解“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
我将视线移到窗外,短暂地将意识寄托在校舍外头的景致之中,此时操场中央聚集了足球社、田径社还有园艺社三个社团,彼此陷入了争执。
“……和也,我们好像是同一种人呢。”
澪忽然开口道出了这句话。话语中除了带有精神上的疲惫外,同时还有十分深切的感受。
我转过头,只见她望向窗外的侧脸中,带有一种沉浸在舒爽宜人的温水中那种昏昏欲睡的表情。
“可是像归像,我俩的本质却刚好完全相反,和也的烦恼是察觉到了自己所不认识的自己,不过我则是无法掌握何谓自我。我无法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好像是某种既稀薄又脆弱的东西,下一个瞬间可能就会消失。”
说话时的她,包覆在躯壳底下的意识就如同自己口中的形容一般,仿佛完全融进了此时此刻的空气之中。她的手腕还有肩膀呈现完全放松的状态,给人一种精疲力竭的印象。
“所以你才会割腕吗?”
我带着戒慎恐惧的心情很快地把话说完。此时的澪真的给了我一种下一刻即将消失的错觉。
澪的视线在听到了这句话后又重新聚焦,仿佛现在才察觉到我的存在般,将她的目光投射到我身上。
“你是因为觉得自己即将消失,所以才用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躯壳是否存在吗?对你来说,肉体的本质跟痛觉在意义上是可以划上等号的是吗?”
“……”
“我在初中的时候认识一个具有自残倾向的女生。她说她唯有在割腕的时候才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
所谓的自残倾向泛指一切自我伤害的行为。除了割腕之外,其他像是自我烧烫伤、厌食症等等都算在自残行为的范畴。
这种自残行为其实是患者为了压抑心里面的攻击欲望以及暴力倾向,借以稳定自我情绪问题的应变手段。
当人类心里出现攻击欲望而难以忍受的时候,多半都会倾向以外在的人、物作为发泄对象。然而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却无法做到这点。不过这种攻击欲望若是没有宣泄管道,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肯定会因此而崩溃。所以他们选择伤害自己,因为他们找不到除了自残以外可以宣泄这种情绪的方式。
借由自残行为来确立自我存在的事实这种行为,也可能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这就好像有人会因为愤怒或羞愧等情绪而忘我地猛力一拳打在墙上一样。不过这些具有自残倾向的女性(这种精神疾病的患者多半以女性为主)心中,自残行为事实上具有正面意义。她们对于这种行为的认知就和一般人借由运动等兴趣确立自我价值的意义是一样的。因此这种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真正面临的问题是,她们将这种行为视为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那些具有自残倾向的患者其实不能够跟社会适应不良症候群划上等号。比方说那些具有割腕自残倾向的人们,事实上便是借由这种行为来确保自我跟社会环境的正常关联性。她们清楚知道割腕这种行为不会被社会认可,甚至她们也能够理解这种行为带给社会大众的负面观感。因此她们多半会将自己的伤疤隐藏起来,我刚刚提到那位初中时认识的女生就是这种典型。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类型是借着让伤口曝光来吸引众人的注目。
撇开这种典型不谈,在儿童教育心理学上有一个术语叫做<次级获益(secondarygam)>,意指儿童借由恶作剧等行为引起周围注意,借以满足自己支配欲的作法。即便是否定意味的关注——诸如惊愕、斥责、怜悯、恐惧……等等——这些儿童也能借此获得支配当下整个环境的喜悦。换句话说,某些特定的自残行为其实是属于这种跟环境沟通的手段。
以这种状况来说,澪的例子便显得有些特别。她毫不掩饰自己手腕伤疤的行为尽管引发了周围人群的关注,却也不像是她所希冀的结果。她更甚而利用了伤疤带来的排挤效应,为自己筑起一道隔离群众的高墙。
当我不自觉地陷入思考的时候,澪以她平淡的声音将我拉回到了现实。
“……那个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这会不会是你对我产生兴趣的原因。”
“原因?”
“我想会找我这种异于常人的女生攀谈的人,背后一定会有促使他这么做的特殊动机才对。”
她以极尽冷淡之事的语调,叙述着略有自我贬低意味的句子。我无法看透她这种态度究竟是源自于透彻的自我认知,还是太多相同的境遇让她产生这般自暴自弃的感想。
“……你觉得我是因为某种代偿性心理而接近你的吗?”
“嗯,这种说法可以说得通,你跟那个女生分手时留下了痛苦的回忆吗?”
初中时认识的女生并非跟我有多么深厚的交情,只是我在偶然的境遇下成了第一个了解到她心理层面的人,于是我也顺其自然地成了她谈话的对象。
“我不知道……嗯,也许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也不一定。毕竟我到头来还是没能给她任何具有正面帮助的建言。不过即便如此,现在的我绝对不是因为代偿心理而想要接近你的。”
不过这样的经验,也许也让我不会特别排斥像澪这样具有自残倾向的人吧,我不否认可能会有这样的影响,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我绝非基于这种半吊子心态而接近她。
“——你真的这么渴望让自己受到伤害吗?”
西周澪,她从不隐讳自己的伤口,甚至将这般难以启齿的事实挂在嘴上侃侃而谈的行为背后,其实渴望得到的正是回馈到自己身上的痛楚。
她借此伤害自己,或者说借此让自己承受痛觉。
我猜想,也许这是她所希冀的结果。
没有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以及省去所有无谓言词的说话方式。尽管她的意图隐藏在足以迷惑所有人视线焦点的美貌之下不容易察觉,不过这一切外在行为表现也许并非源自于她的本性,而是基于她渴望伤害自己的心理刻意安排的。
她可能根本就是借由自我摧残的行为而将自己定义为瑕疵品。
此时她的眼中映出了我严肃的面容。映在她眼中的我,目光也从未移开她冰冷而美艳的脸庞,以瞳为镜两两相对的世界里禁锢了一对男女。在这个无限延伸的影像牢笼底下,其中一方出其不意地扬起了嘴角。
这是打从我认识澪的日子以来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
“你真厉害。”
不顾她脸上的微笑,口里吐出的词句依旧如往常一般没有任何感情。
“没想到你能够用如此近乎冷澈的眼光观察别人的一举一动,并且从中抽丝剥茧读出对方行为底下的思绪。这难道也是从你的烦恼之中衍生出来的人格特质吗?”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为了看清自己心里那份自我认知的违和感究竟从何而来,于是投入相当心思在观察别人的行为表现上。不过我得到的结果竟是:别人完全没有像我这样的烦恼,唯有当时培养出来的洞察力至今仍具有相当程度的敏锐度。
澪啪啦啪啦翻起了手中的书本。这个看似毫无意义的举动,在她翻到了最后一页之后又回过头用她的拇指继续拨弄着书本。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
教室里干燥的空气卷入了翻动的书页之中产生了共鸣。
“你说对了……”
澪答话时的声音宛如低声呢喃,几乎要化为一张插在书本里的书签,没入快速翻动的书页之中。
“……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会,我不是为了那种扭曲的快感而折磨自己。像这种不具有任何正面意义的行为,其实我自己也觉得非常反感。不过现在的我早就已经遍体鳞伤。我,西周澪这个人的存在事实根本上其实已经不成立了,我之所以会有这种割腕的行为,其实是要借由自己的血来提醒自己不能忘记这件事。因为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就会忘记自己其实早已经伤痕累累了。”
此时的澪异于往常吐出了非常饶舌的字句。
在观察人们的行为之中,我归结出了一个重点,好比观察牵牛花跟青鮰一样,绝不能忽略任何一丝一毫的细微改变,说得更深入一点,我们得抓住那些使人们出现异常反应的关键要素,反过来说,我们也得区分开来这些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维持正常的心理状态。人类的心理其实总是在一个正常范围之内不断摆荡。这种“正常摆荡”的幅度大小因人而异,不过若是超越了这种“正常摆荡”的上限跟下限便可以称作“动摇”。而这就是所谓异于常态的“变化”。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