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里面哪有你-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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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去的欲望促使我掐着指头计算了我在兰州的朋友数量,得出的结果是我在每个人跟前蹭一顿饭,可以保证一个月不会饿死。这么想的时候我有些兴奋——如果第二个月我再接着吃他们,以后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挣钱了?一个月吃朋友一次,不算过份吧?
是的,我还有未竟的事业,我得坚持活下去,如果在这个新世纪的开始就被饿死,我不仅会给这世界留下笑柄,更让我无颜去见九泉之上的父母。
蹭饭的第一站我锁定在周洁家,在她这里我会有一个良好的开端,吃好第一顿,我才有信心在朋友们的饭桌间奔跑。
可现在看着她在楼上忙碌,我却没有勇气上楼。思量再三,我匆匆走出了院子,大街上车来人往,他们都在奔向自己丰盛或者不丰盛的晚餐,而我却只能去蹭别人的饭碗。我决定离开这里,我不能厚着脸皮接受别人的怜悯。
人行道上跪着一个10岁左右的小孩,穿着一身破旧的校服,脸上是那种山区孩子淳朴到接近愚钝的神情。他在跪着乞讨,他面前放着一块颇富创意的牌子:开学倒计时——离9月1日,还有5天。那个阿拉伯数字的“5”歪歪扭扭,是用一小片白纸写了贴上去的,应该是方便他第二天换上另外的数字,像人脸上贴着的一块胶布,极显眼。
天快擦黑时,我经受不住对食物的向往又到了周洁的楼下,在饥饿面前,我要脸干什么?活下去,就是胜利!
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撑腰,我没在犹豫就进了周洁的家门。
她系着围裙,给我倒上茶水说:“还没吃饭吧?我马上就好。”
我喝了一口茶,这是三天以来的第一口开水,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点上一根,这也是我一周以来的第一根烟,久违的烟味打了一下我的喉咙。
我问周洁:“在做什么好吃的?”
“做的米饭,炖了排骨,你等一下我再炒两个菜,你姐夫去接孩子了,回来我们就开饭。”
周洁说着又去厨房忙乎,我坐在客厅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我怎么就混到了这个份上?我为什么会混成这样?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强烈地散漫开来,即使此刻我一个人独处客厅,我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这个年龄早已过了厚着脸皮混饭的时期,我是废物,可废物也有他的自尊。
我掐灭烟头走进厨房说:“大姐我走了,你忙吧。”
“嗳,你干吗去?菜都炒好了,吃了再去。”
“不了大姐,我还有点事,有时间我再来。”说着我就跨出门去,不敢再回头看她的眼神。
还没下楼,周洁就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说:“谷子你真有事?”
我赔着笑说:“真的有事,我也是顺路上来看看。”
“吃了再去不行吗?”
“不吃了,人家等着我呢。”
周洁把手上捏着的200元钱不由分说塞进我的口袋说:“真有事我就不留你了,以后你在家里吃饭不方便就到我这来吃,我是你姐,你别跟我见外。”
她这话让我的一股眼泪直冲眼眶,我想把钱掏出来,却被她一把抓住,沉了脸说:“你听点话行不行?”
我没有再勉强,甚至连再见都忘了说,逃跑一样地冲出楼道。
这个夜里,我带着饥饿走入梦境。
我站在西关什字,等候着一个期待已久却想不起是谁的人到来。初冬的阳光慵懒而温和,白塔山在黄河边如老僧般打坐,它顶上的白塔在日光中影影绰绰。街上有微寒的风,吹动着牛肉面的旗幡,在行人头顶噼啪作响。
我看见一个流浪儿蹲在一家商场前的垃圾桶旁边,把玩着几只玻璃球,在坑洼不平的人行道上,让带花纹的和不带花纹的玻璃球相互敲击,最终的目的,是让它们同归于尽在一个小坑。这个结局,叫做胜利或者快乐。
从商场里出来一位带着孩子的女人,她把手上半新不旧的皮鞋向流浪儿递过去。她儿子的脚上,穿着一双刚买的新鞋。流浪儿抬头看看眼前那双鞋,又看看女人无恶意的面孔,他摇摇头,继续埋下头去弹他的玻璃球。
女人看了流浪儿一阵,把鞋子扔进了垃圾桶。
流浪儿眼角的余光看着女人走远,就迅速收起地上的玻璃球,跑到垃圾桶前一把掏出了那双鞋子。
他左右翻看着毫无破损的鞋子,又在自己的脚上比试一下,发现跟他的脚非常匹配。他拽长了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那双皮鞋上的灰尘,又松开鞋带,穿上去,原地转了两圈,觉得裤子遮住了皮鞋,他使劲往起提着裤子,一松手,裤子又垮下去,他索性弯腰把裤管挽起来,连着折了两道,黑亮的皮鞋终于不再被裤子遮盖。做完这些,他脸上露出惬意而纯真的笑容。
他背起半袋垃圾,低头看着鞋子,轻缓地走向下一个垃圾桶。在人流中,我看见他正鼻青眼肿地一天天成长起来。
这之后的很多日子,我经常在梦里抓住自己的手大喊救命。在那些虚无空洞的夜里,我的灵魂像在茫茫夜色中飘荡的一缕风,找不到可以着陆的树枝。而寂寞是挂在天边的残云,它影响着我在梦里游走的过程。
记忆中的沉渣就在那些日子里泛起落下。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不可捉摸。
当我躺在沙发上不愿挪动也不想思考甚至连水都不想喝时,我开始出现幻觉。在一座金碧辉煌却空阔无边的宫殿里,我除了翻晒遍地的金银珠宝,没有更多的事干。想吃饭时,我就抓一把百元大钞丢进用来煮饭的商代大禾方鼎,那里面盛着来自雪域高原的圣水。我用山顶洞人的头盖骨聊充薪炭,煮约半个时辰,捞出钞票,就是一碗清爽可口的面条。或者,我把金元宝扔进方鼎,一柱香的功夫,我就可以吃上各种馅的饺子。在那些时刻,我过着脑满肠肥穷奢极欲的幸福生活,高兴时,我常为自己的壮丽光阴歌吟咏叹。
周洁给的200元钱我一直没用,装在身上,它沉重如一座大山,让我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刻意拒绝这两张纸币能够带来的粮食和水以及温暖,也许,是我过分的自卑激出了过分的自尊,但周洁是我的大姐,按说我心里不会有过激的想法,可我没法说服自己的内心。
我发现自己最大的敌人依然是蓁子,我任何时候都忘不掉她,我终于清楚失去她是我最愚蠢也最无可比拟的损失。她是我的土地和天空,有她时,我跨越刀山火海犹如信步闲庭,可现在没了她,我跳过一条小溪都有可能栽进去淹死。她是我生命的守望者和啦啦队,她在我身边时我意识不到也没有珍惜,她离开了,我才知道她在我心里的分量。
我决定换一种活法。
没有蓁子,我活得太累,心力交瘁的那种累。体肤与肠胃之苦不足以使我倒下,对蓁子无望的思念才让我致命。
有了最终的决定,我心里忽然无比轻松。
我挨个去向朋友们告别,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决定。
第四部分第63节 与若智告别
若智已经出院,一直在家里疗养。我进去时他正和尹慧说着什么,他虽然保住了小命,但大量的胸积水却让他提心吊胆。
他说:“掌柜的,好多天不见你了,我们喝两杯?”
“喝个屁,你都这样了还喝?不要命了?”
“这不看见你高兴吗?就陪你喝两杯?”
“我一杯也不跟你喝。”看着尹慧出去倒水了,我说:“这丫头看来还真对你是有感情了,这么伺候你居然无怨无悔。”
若智得意地一笑说:“这就是你哥哥我的魅力所在了。”
“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她这么死心塌地?”
“保密!再难弄的女人放在我手上也会服服帖帖。”
“你准备跟她怎么办?就这么继续玩下去?”
“我想好了,要跟她结婚,我欠她的感情太多了,我住院的这些天就她一直伺候我。”
我不由一愣:“你要跟尹慧结婚?”
“是啊,你觉得怎么样?”
“决定了?”
“决定了,她也同意。老娘年龄大了,需要人照顾。”
我好一阵没能说话,我想不出该给他说什么。他问我:“你不准备给我说点什么?”
“你都决定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连好话也不说了?”
“那,我就提前祝你们房事愉快吧。”
若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哥的腰子,连这个也祝。”他笑着忽然就咳嗽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尹慧急忙跑进来轻抚着他的胸口,嘴里埋怨着说:“让你别激动,你还不听,这下舒服了吧?”
若智的脸色变得蜡黄,他喘着气说:“估计这一笑又把伤口撕开了。”
尹慧说:“那怎么办?去医院检查一下?”
“没事的,难得这么高兴地笑一回,受点疼痛也没啥。”
尹慧端给我一杯茶说:“谷哥,你喝点水。”
看着一脸贤淑的尹慧,我怎么也跟以前那个刁蛮刻薄的尹贱人联系不到一起。我问她:“最近一直在做保姆?感觉怎么样?”
“我还在写小说呢,每天都能写一点。”
“写小说?什么小说?”
“长篇小说啊,就是我给你说过的《兰州宝贝》。”
我恍然然大悟:“《兰州宝贝》?那你现在就是美女作家了吧?”
“算是吧,我算小说中的一个宝贝,”她指了一下若智说:“他也是一个宝贝,我们合起来就是兰州的两个宝贝。”
在周洁家里,我趁她不注意,把200元钱悄悄地放在茶几下面。对我已经做出的决定,任何财富都显得没有意义。
步行回家时我路过西关,看见那个疯子正在和另一个女疯子站在街心旁若无人地说话,他们的声音大而响亮,就是没人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他看见了我,停下和那个女疯子的热烈讨论,朝我招招手,用我能听懂的京兰腔喊:“嗨,人,过来。”
我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别人说话的兴趣,更没有在大街上和一个疯子热烈攀谈的勇气,我装做没看见他的招呼,低下头只顾走路。
走出没几步,他就追了上来:“嗨,人,我跟你说话呢,你咋不听?”
我只好站住,说:“我听你喊人,以为喊的是别人。”
“我就喊你啊,你是人,别人不是,我不喊。”
“我有名字,你忘了?”
“我不喜欢你的名字,我就喜欢喊你叫人。”
“那你叫什么?我怎么喊你?”
“我是疯子,我不是人,你就喊我疯子。”
“疯子也是人。”
“疯子不是人,疯子就是疯子。”
正说着,那个女疯子走了过来,我看见她的眼神清澈而空旷,看着我,腼腆地笑。
男疯子说:“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人,想等我跳黄河的时候挣我5块钱的人,这是我的情人,母疯子,你们握手吧。”
我朝女疯子点点头,问他们:“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别人都听不懂?”
他说:“我们在代表神说话,你是人,所以你听不懂。”
“我怎么才能听懂?”
“不做人了就能听懂,可是我们的疯子队伍已经没有编制了,我帮不了你,人。”
“那就算了,我走了。”
“这就走啊?你和母疯子拥抱一下吧,你们刚认识。”
我落荒而逃,我可不愿意在众人的围观下成为第三个疯子。
晚上我硬着头皮给蓁子打了电话。她问我:“有事吗?”
我语气艰难地说:“我想见你最后一面,可以吗?”
“不可以!我们早就没什么关系了,你死心吧谷童。”
我说:“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想跟你和好,我就想见你一面,最后一面。”
“那你什么意思?”
“我,明天准备出远门,再也不回来,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你出远门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指望我给你送行?”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做夫妻了难道连朋友都不是了吗?”
“你又想给我使什么坏水?”
“我还有什么坏水可给你使?”
“那,好吧,你想看就来棠城看,你说过的,最后一次。”
“我想请你到兰州来。”
“什么?你想看我还让我去兰州?你谁啊?”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