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68-荒凉天使-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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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爱情、心灵和龙舌兰烈酒——桌子上堆着纸张，半闭着眼睛看过去那堆纸张像牛奶一样美丽，像卡通画里堆积的纸张，又像是一部俄罗斯老片中的某个真实画面。油灯照下来，隐住了一半的阴影——凑到镜子前细看，我看到了蓝色的双眼、古铜色的皮肤、红润的嘴唇和每周蓄上一次的髭须。“勇气，是它让我们坚持生活，并且去面对冷冰冰的死亡吗？不，当一切都已被说出、已被做出之后，那就什么都无所谓了……”真相就是如此，如来目视万象、拈花一笑。我在尘世受尽折磨，还有什么可以信仰？当刀剑斩去我的手足时，又该如何？恨羯陵迦国王①让我死得如此苦楚吗？
还是让我们在天堂般的宁静中入睡吧。
《荒凉天使》 上 卷《荒凉天使》 孤独之荒凉（11）
二十七
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星期二夜晚，我打开了无线电，收听他们的粗话交流会，还有关于闪电的各种消息。护林员留话给克雷特山的帕特，让他通知我马上回话。我照做不误，他问我：“你那儿看到闪电没有？”我回答：“这里月色很好，正吹着北风。”“好吧，”他带着点神经质和疲惫不堪的情绪说，“看来你过得不错。”正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南方的闪电。他想让我通知大比瓦的小分队，但我没有收到回音。突然之间，无线电台激动起来，地平线上电光闪烁，像是《金刚经》里的倒数第二段经文①，石南丛里传出了不祥的声音，屋顶上的风声十分可疑，似乎在荒凉峰顶度过六周孤寂枯燥的生活之后，一切都将结束了。我将再次下山，只是因为那遥远的火光和那遥远的声音，以及那沉暗不明的滚雷。月光依旧，杰克峰顶旗云散去（但荒凉峰依然云山雾罩），我能分辨出雪峰的冰冷侧影——一朵巨大的蝠蝙云从30英里或者60英里开外缓缓飘近，遮住了月亮，它抹去了悲哀，在云雾中穿行——我走在风声猎猎的院子里，感觉有些奇怪，也有些欣悦。闪电在山峰跳着金黄色的舞蹈，帕萨腾森林已经两处起火，克雷特山上的帕克激动不已地向我通报“我正在记录闪电的形状”。其实他不必这么做，因为闪电实在太远了，不管是距离我还是他都不少于30英里——一边散着步，一边想起了杰里·瓦格纳和本·法根，他们曾经在克雷特山和拓荒者山的瞭望塔里写诗。真盼望能看到他们，我心里升起奇异的感觉，似乎我已经离开山峰，离开整个枯燥混乱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今晚这场骚动，当我打开又关上房门的时候，房门似乎也激动起来，似乎它是有人格的——诗人们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洗衣盆、星期五的夜晚、尘世中的男人，将要发生什么事，或者将要去做点什么事。这不再是8月14日星期二的荒凉峰之夜，而是世界之夜、闪电之夜，我在院子里漫步，观想《金刚经》里的经文——以防万一闪电击中我，将我席卷到睡袋里去，而我还带着对上帝的惊惧战栗或心惊肉跳，听着滚雷恰好从避雷针上轰然而过——“如果一个修行者需要悲悯一切具我相、人相、众生相及普遍之相的真实有限性存在，那么，他也应该悲悯非存在。”当然，这是我自己对经文的解释。今夜，诸法呈现，而诸理皆空，这些经文比以往更为真实可见：“如梦幻泡影，亦露亦如电……”
“我会让你知道——喔，又一道闪电！我会让你知道，啊，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帕特在无线电里喋喋不休，同时在山火记录本上划上叉叉，记下他对雷击起火的判断。每四秒钟他就要“喔”上一次，我觉得他老这么“喔”着实在是太滑稽了。我想起了我和欧文跟我们的“喔噢船长”在一起的情形，甲板上拥挤着形形色色的吸血鬼、蛇神崇拜者、神秘的旅人、小丑，在航行中，轮船似乎将要到达世界的尽头，并且万劫不复，而船长仍然在说着“喔噢”……
如泡亦如影
喔
电光刹然逝
“喔！”当人们把汤溅出去时发出惊叹。这真是可怕，但历经万事之过客必然对一切已发生之事均感欣然，所以，即便闪电将荒凉峰上的我——杰克·杜劳斯击成碎片，如来也会欣喜观看，甚至还不仅仅是欣喜。
二十八
大风嘶嘶作响，带来了尘埃沙暴，也把闪电带到了近处。避雷针噼啪接受着从斯凯吉特峰顶劈过来的闪电，巨大的能量倏然而逝，电光沿着避雷针、电缆，最终消失在荒凉峰的苍莽大地之中。——没有雷电了，只有死亡——嘶嘶、噼啪，我躺在床上，感觉到大地在震动——十五英里以南，卢比山东面，就在黑豹峰附近，可能燃起了一场很大的山火，发出橘红色的光芒，闪电再次击中火区，烧起了更大的焰子，灾难性的火光远远地映照过来，让我发出了“哦喔”的惊叹。——是谁燃烧着正在这里哭泣的眼睛？
雷电落山峰——
母亲之挚爱
强大如钢铁
在浓稠的带电的空气中，我忆起了湖光大道，我就是在与它邻近的柳潘路上出生的。那是1922年的一个夏夜，天空中电闪雷鸣，湿润的走廊带着震颤，电车闪着火花，木头都淋湿了，我的婴儿车在门廊里晃动，忧郁而潮湿，被笼罩在带着果香的电光天体之下，仿佛如来正在遥远的闪光里哼唱，低沉的雷声则来自子宫的深处——这夜的城堡——
将近午夜，我一直紧紧地盯着窗外的深黑夜色，竟然产生了幻觉，周围四处都是火花闪耀，有几处恰好就在闪电溪附近燃烧，点点闪烁，如同幽灵的磷光鬼火，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烧进我电火四溢的眼球。风暴停歇下来，在虚空中从四周轻扫而过，掠过山头，在这催眠的风声中我终于入睡。我在急速的雨声中醒来，天色阴沉，只在南方露出一方银色的天空。在177度16分，我看到了一场大火，在雪峰之中留下了一片褐色焦土，大火竟然燃烧了一整个雨夜。在闪电溪和西拿蒙峰之间则看不到昨夜那些磷火的痕迹。雾气弥漫，雨水下降，日子骚动不宁，到了下午，寒冷的北风刮了过来，从霍佐敏峰刮来，空气中顿时有了寒冷的雪意，天色铅灰，岩石冰冷发暗——就着一杯黑咖啡吃完美味的烤薄饼早餐之后，我一边洗着碟子一边朝着山谷大喊大叫：“上帝啊，她就是你的！”
时日逝如水
一去不复回
我竟浑无觉
我在日历上的8月15日那一天划圈的时候，忽然有此感叹。我看看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一天又快过了一半——我走到院子里，用湿布把鞋上的夏日积尘擦掉（鞋已是破旧不堪），一边散步一边思考——院门上的铰链松了，壁炉架上了锁，我不得不等到一个月之后才能洗个像样的澡，不过我倒是无所谓——雨水又重新来临，山火都将渐次熄灭。在我的梦里，我梦见我跟科迪的妻子伊芙琳①争论了一番她对女儿的期望，我们是在旧金山一艘游艇上一间阳光明媚的船舱里，她给了我一个历史上最仇恨的表情，扔给我一根电线，让我的五脏六腑都被电流猛然击中。但我决定跟她对抗到底，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开始坐在椅子里冷静地跟她对话。在一个很久以前的梦里，我梦见跟母亲一起观看海军舰队时，就是在这同一间船舱里——可怜的伊芙琳，听我附和科迪的观点——科迪说她把惟一的落地灯献给主教是很愚蠢的，她洗着盘子，心都碎了——可怜的人类啊，无论在何处都会心碎。
《荒凉天使》 上 卷《荒凉天使》 孤独之荒凉（12）
二十九
在那个雨天的下午，由于回想起杰里在四月的米尔峡谷为我们做的一顿美味中餐，我决定做一次中国菜。我在锅里加进了中国酸甜酱油，疯狂地把甘蓝、泡菜、蜂蜜、糖浆、红酒、甜菜汁、浓缩沙司（又黑又苦）等等一锅炖了，边上米饭小锅的锅盖一直被蒸汽吹得跳舞。我在院子里走了走，自己给自己打气：“中式晚餐总是那么棒！”我突然想起了在洛厄尔镇，仿佛看到了我父亲和李陈、餐馆窗户外的红砖墙以及香气四溢的雨水。那里的雨水将带着红砖墙和中国大餐，穿过平原和山峦上空那些孤独的雨层，来到旧金山。我又想起了雨衣和那些微笑的唇齿，那些不确定的回忆、模糊的手势、回廊、城市、雪茄烟、付账的柜台，中国厨子从大锅里铲出一大勺米饭，把勺一翻，米饭就盛到中国小瓷碗里，这碗圆乎乎的冒着热气的米饭很快端到你面前，还有各种香气扑鼻的调料——没错，“中式晚餐总是那么棒”。我看到一茬又一茬的雨水，一茬又一茬的白米饭，一茬又一茬的红砖墙——老式的红色霓虹灯在闪光，像是红砖灰烧出来的火焰。啊，那甜蜜的无以言述的翡绿天堂！白色的美冠鹦鹉、大笑不止的混血儿、中国的火烈鸟——你在明代花瓶或者其他古旧朝代的花瓶上看到的一切都在这里重现，米饭、蒸汽，如此富足并带着木头的香气，看上去就像飘过湖泊峡谷上空的云朵，就像今天从生机勃勃的冷杉丛林被风吹过的那些云朵，飘向潮湿而粗粝的山岩——
三十
我梦到了女人。那些女人穿得漫不经心，悄悄走动着。一个坐在我身边的女人把我的手从她的身上移开，她的身体柔软而圆润，但我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去把手留在她身上。其他的女人，还有姑妈舅妈们都在注视着我们——那个可怕而傲慢的婊子——她是我妻子——一边冷笑着去上厕所，一边说着脏话；我则盯着她瘦小的屁股——我被关在昏暗的房子里，是一个供那些女人发泄肉欲的白痴。她们都仇恨我，沙发上躺满她们拿来交换的胴体，这间屋子充满了寻欢作乐的淫靡，又像是一口煮肉锅——一切都如此疯狂，我设想自己如果够幸运的话应该可以逃出去，并一头撞在栏杆上。
——我醒来了，满心欢喜地发现自己被救出来了，被救到旷野的群峰之中。她们那些波动的肉体、那些带露的洞穴，将会把我困在那间灰暗的屋子里，照射着灰黯的阳光，我心怀恐惧，永生不能解脱。一堆警察堵在门口，那后面就是监狱吗？真是一出流血的喜剧。在这个伟大而英明的舞台上，当后宫里妻妾成群，更为伟大的宗教信仰将离我而去。后宫——天方夜谭①，她们此刻都已置身天堂。祝福她们哀怨的心吧！羊羔里面有着母羊，天使带着女性的翅翼，到最后都是母亲，她们将宽恕我的讥屑，原谅我墨守成规的习性。
（霍，霍，霍。）
三十一
在我的生活里，8月22日是个奇怪的日子。近几年来，它一直是季节变化的转折点。在这一天，赛马场要召开一场最大的赛马会；当我还是洛厄尔镇上的一个孩童时，就跟赛马场结下了很深的缘分，那种竞赛游戏——八月秋凉，它是夏日的结束，繁星满天的夜里，树影在窗外轻轻摇晃，姿态华美。这时，堤上的沙子开始触手清凉，蛤壳在沙里闪闪发光，月亮穿过天空，在沙地投下萨克斯大夫①的身影——“莫希干春天”赛道是一条带着马萨诸塞州西部风味的赛道，未经加工，笼着薄雾，围栏外面挤着钱包干瘪的老迈看客。骑师们和赛马分别来自东得克萨斯州、怀俄明州和老阿肯色州，八月的大赛属于大众——比赛终了，夏天即将结束，比赛的结果、获胜者的名字，无不带有一抹秋天的味道，就像是现在山谷里装在篮子里的苹果的味道，或者雪茄的味道、悲剧结尾的味道。在最后一个温暖的夜间，夕阳从莫希干赛道的围栏上消逝，月光升起，从秋天最早的铅色乌云里透出悲哀的光华。转瞬之间，天气转凉，然后越来越冷。
这是一个孩子的梦——整个世界都在睡梦之中，一个可以反复苏醒的睡梦。如果真是这样，一切或许会更为美好。
结束了，赛马会，把我的8月22日变成一个悲剧。1944年的这个日子，是巴黎解放的日子；那一天，也是我被允许出狱十个钟头跟我的第一个妻子结婚的日子②——那是纽约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们在议会大街附近，荷枪实弹的探员紧随身后。想起来那已是多么遥远……我情绪低落，那个八月的日子，父亲把我保释出来之后，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多说——此刻，八月的月光穿过云层而来，已不是秋凉，而是秋天的寒意。秋天可以从冷杉林子里辨认出来了，远远的、烟雾笼罩的湖水映衬着它秋色初染的轮廓。天空一片银白如冰雪，呼出来的热气结成一团雾水。很快，一切都要结束了。这就是斯凯吉特山谷的秋天。而我怎么可能忘怀一个更疯狂的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