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蒋子龙-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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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化莫测。作家如何驾驭这艘原始的以笔作桨的感情的小船呢?
只能用美学和道德这两只眼来审视社会心理,尽可能沉入到历史意识和现实意
识的深层结构中去。这里最难的是超过自己的精神局限和感情局限,超脱到“写意”
的地步。却又不能全部丢掉“写实”,没有“实”,写意就失去了依托和目标。现
象就是本质,本质就是现象。无现象的本质或无本质的现象都是极少的。
应该用现代语言记录现代事物,但不想丢掉具有我自己个性的表达方式。顶多
是尽力躲开往常的方式罢了。我重视艺术的凝聚力,却不想否认艺术的社会调节作
用。每当我拿起笔来,总感到稿纸上有两条路:一条通向人生的舞台,一条进入自
己的主观世界。
前者要透视生活的真蕴,把握人生的哲理,处理各种纷繁的事物,安排人物在
社会结构中的位置。浅了不行,邪了不行,假了不行。还容易陷入传统手法的老套。
后者则可以让想象自由驰骋,把自身当做工具,通向人物的心灵。这个过程也
是艰难而又痛苦的,深入自己的意识深层,自己容易从中得到文学的享受,却难以
被读者完全理解。如果文学以不被理解为荣,何必还要写出来?
所以我想借助于自己对生活的实践经验和内心体验,尽量在小说中体现人物境
界和精神境界的结合。我不相信文字真的能复制生活。但相信小说表现社会生活的
巨大潜力还远远没有都开发出来。
我真怀疑自己,这些年来是不是在原地画圆圈?毫无长进,起点就是终点。那
么,终点不同样也可以是起点吗?
7。现代人的饥饿综合症——《收审记》补缀
有位年轻的警察坦诚地说:“真的,犯人要逃跑的话我是不会管的。你信吗?”
我信。
但是,他的话仍然震动了我。
我不是对“大墙里面”发生了什么兴趣,《收审记》也不是什么“大墙文学”,
什么“法大呀还是权大呀”地一概闹不清楚。只不过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关进
一座类似监狱的建筑里。这是一个用现实手法写出的荒唐故事。
世上真有这样的收审站吗?这不是丑化“公检法”吗?
我如果回答说:“没有。”只能是“越描越黑”。我希望读者不要用“丑化现
实”或“美化现实”这种简单的概念来对待《收审记》。
“人能变成甲虫吗?”——谁也不会用这种问题去责难卡夫卡。
外国人无论怎样怪诞都是没有问题的,都是可信的。因为他们人本身就怪,生
活怪,社会怪。艺术理应也怪,不怪才怪呢。怪得和谐而统一。
我们就不一样了,人是规规矩矩的人,生活是规规矩矩的生活,不能为了唬人
故意作怪状。我选择了一般读者习惯接受的形式,把怪事写得不怪,像真的一样。
我与生活很容易处在一种“无隔阂”状态,此乃天性使然。因此笔触很容易进
入到真实生活的框架之中,使读者忽略了小说本旨的荒诞性。以前已经造成许多误
会,让我吃尽了苦头。但“本性难移”。生活中的丑和美我都爱,有点“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的味道。倘若我也能搞点“解放”,便不会让自己的小说这么逼近现实。
中国人见了面喜欢问一句:“吃饭了吗?”可见吃饭是头等大事。从前被饿怕
了,才养成见面先问吃的习惯。
现在温饱已不成问题。但不等于说现代文明人类就没有饥饿现象。许多在国内
很有身份的人,一走出国界就不能维护起码的自尊自信。甚至为了尝点洋荤,捞点
洋货不惜大丢其人。对某一个人来说做到人穷志不短也许并不是很困难的,要求一
个民族、10 亿人口都做到这一点就难乎其难了。于是我看到了各种各样的饥饿的
人流……
精神饥饿、人性饥饿、感情饥饿、皮肤饥饿、消费饥饿、土饿、洋俄、不饥不
饱或半饥半饱的饿、什么都不想吃的饿……饥饿有多少种?实在难说。种种私欲、
色欲、贪婪、仇恨、妒忌、误解、恐惧,构成现代人的饥饿综合症。
我解释不了这种饥饿综合症现象,也提不出治饿的办法,只能表达一点自己的
感受。
以精神道德反映社会问题,用现实手法写出现实的荒谬。没有荒谬就不称其为
现实了,水晶般纯洁透明的现实是不存在的。
不论作者还是读者,用愤怒和偏见代替思考总是无益的。
我取“收审站”这样一个环境是觉得它更能体现现代生活的压力,容易反映人
和环境的尖锐对立。
人在绝境中完全去掉了伪装,变得赤裸裸了,坦露出自己的痛苦和弱点。
“收审站”里考验着人性。文明的规则不大适用了,每个人都彻底表现出本来
面目,人性中丑恶的那一面变得更可怕了。
牢房像织机一样把许多本不相识的人的命运之线交织在一起,每一条线又有自
己的秘密和麻烦。生活充满了变化,什么都会发生,同样也都会消失。
人一进了“收审站”一下子对虚无莫测的命运就看得清楚了。我希望一段《收
审记》能包含人生的复杂性、神秘性和丰富性。
任何怪诞都是人类精神的产物。什么耗子呀,野猫呀,蚂蚁呀,种种“精灵”
都是从人的自身世界中幻化出来的,是人的世界在绝望孤独中的变形。
现代人各种饥饿症状全是人的心性的表现。仅仅成为犯人还不算太可怕,可怕
的是文明人倒退成野蛮人,相互吞吃同类的灵魂,吃掉自己的人性。
一个人的内心生活的避难所——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被彻底摧毁了。即便
是一群野兽被困在干燥的沙漠之中也会发疯的。
我不想复制真实的世界。
《收审记》充其量不过是个体现了某种感情与感觉、意念与想象、人格与自我
的艺术世界。
我想写一个具有譬喻性的故事。有意把一些细节构筑成象征性图像,凡象征性
图像才更有多义性。因此只能叫“综合症”——它不单是一种饥饿现象。
从“综合症”中,我感到更重要的是应该反省人类自身的“内宇宙”。
人物不断相互折磨,也折磨自己;控诉环境,也控诉自己。真正的牢房是人体
自身,对人类威胁最大的是人类自己……
小说写完了,我自己的意识深层仍旧是朦朦胧胧的,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
自己对自己产生了一种神秘感。这种奇特的感觉不是常有的,我说不清楚,也不想
说清楚,甚或是越说越胡涂。作家不可避免地要成为自己幻想的牺牲品。
8。感受生活神经的跳动——我写《情知不是伴》
有时候,心里似有苦苦的创作欲望在涌动,脑袋却又是木木的,仿佛被文学的
盐水腌得久了,反而更僵。浑身懒懒的,关节像疼又像酸,也许既不疼又不酸,只
是生命的惰性超过了思维的活力。有几个现成的题目等待去作出,有一些想好的东
西只要抖擞精神往稿纸上写下就行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极端厌恶写作这鬼行当!
窗外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高音喇叭把平素和气而又认真的街道主任的声音
扩大得格外威严,让我想起“文化大革命”,徒增一股惕惧的烦躁。
我住的这叫什么地方?过的这是什么日子?或许我自己也得了“饥饿综合症”!
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恨不得跟自己打一架。
世界是不可知的,一部分是现象,一部分是本体。理性低于意志,在创作过程
中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这是谁的意思?康德的,还是康德研究者的?我何必
烦恼,为什么不把自己此时的感觉记录下来?尽管我还算不上是康德的迷恋者,我
的小说也和康德学说风马牛不相及。
《情知不是伴》——就这样开头了。
朋友们找上门来讲述他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难,老同学向我哭诉自己的遭遇…
…这一切我本不打算写进小说。此时我突然意识到这琐细的、近乎荒谬的、七零八
碎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日常生活。东一扫帚,西一耙子,飘忽不定,郁闷烦乱,这
情绪也像真实生活一样松散和自然。
我感受到强烈跳动的现实生活的神经,一气流注生活的动感。何必苦思,何必
巧想,何必在形式的探求上气喘吁吁、紧张而又窘迫。就来它一次“感觉高于思想”、
“直觉高于逻辑”和“行动高于沉思”又有何妨!
我不知是预感,还是恐惧,总觉得读者(包括我自己)对虚构越来越不大信赖
了。人世间的事件层出不穷,繁复多变。而费尽心思想出的各种各样的“主义”往
往受到自身的局限,显得单薄。也许中国是事件的大国,想象的小国。
艺术的手段和目的在于自己说明自己。我试用让事实本身说明自己,通过事实
认识世界,认识时代,认识人生。我不期望完美,也不可能完美。我的优点几乎都
藏在缺点里。
这样“流泻”下来,虽然显得平淡琐碎,但更真实,更像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对
话。用不着矫揉造作,小说的结构、时空的运用反倒轻松自如了。
最大的缺憾是,小说一完成,人物就相对地固定住了。而生活是不会停止前进
的。我交出稿子就会发觉生活中的颜芳、侯玉屏的新的性格侧面,为自己的肤浅而
汗颜。也许是小说的现实品格限制了我,对熟悉的朋友下不了辣笔,透视才不深刻。
9。历史就是人生——关于《寻父大流水》断想
春节前夕,朋友送我一株盆栽小桔树。树身不高,但枝桠繁茂,造型坚挺,叶
子墨绿而浓密,金黄色的果实累累坠满枝头,灿然耀眼,送出阵阵清香,使整个房
间熠熠生辉,生机盎然。有客来访总是先看见它,欣赏它,议论它。令我惊讶的是
许多人说的第一句话竟是:
“嘿,真棒!是假的吧?”北方的严冬没有绿色,更不会有鲜活的果实。猛见
这青枝绿叶,托着金灿灿挂着水珠的桔子,太美,太鲜,太真,就生出怀疑。以为
真的不会这么好,好得像假的一样。
真的太好变成了假。
假的太好可以乱真。
到了真假难辨的境界,真假也就无所谓了。重要的是一种氛围,一种生命力,
一种丰富的动感,一种光辉。美得强大而具征服性,连同枝叶和果实,当他们完成
了这氛围的营造任务之后也消失在这强烈的美的艺术氛围里。
同样,也有很多人问我《寻父大流水》的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只能反问:你信不信?真的就怀疑,假的就相信?还是我说真的你就相信,
我说假的你就怀疑?
它是真的又有假的。它是假的又有真的。
出国是什么?
是中彩?是中举?是押宝?是投资?是各种幸运的综合体现?
也许比这些还重要。也许只是历史的或命运的一种捉弄。
于是我找到了鲁杨·麦德的故事。他是美国人,彻里彻外更像中国人。
人最大的悲哀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寻父实际是寻找自己。
其实,坐不改姓,行不更名,对自己的祖宗八代知道得非常清楚的人,就一准
知道自己是谁吗?
鲁杨·麦德超越了他的故事本身。
“人类是不会相容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50 多年了——人们轻而易
举地就能作出这样的结论。其实未必,从人的意义上来说,第二次世界大战并未结
束。
广岛刚出生的畸形儿可以证明这一条。
近年还又抓获了一名希特勒的重要的刽子手,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鲁杨·麦德至今仍然独自承受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灾难。战争阴影仍然笼罩着
他,几乎涵盖了他的一生。
战争之所以可怕,它不仅让许多人死于炮火之中,还让许多人毁于精神崩溃。
鲁杨·麦德的妻子是疯那?痴那?抑或不疯也不痴,很正常。
本来嘛,何为正常?她的生活里贯穿对现实的困惑和对历史的困惑。战争和人
类不相容能说正常吗?社会疯狂能有正常的入吗?也许在她眼里别人才是疯子,她
的疯恰是正常。
费希尔说:“世上没有绝对常态的人。”梦是正常的神经病。做梦就是让每个
人每天夜晚都能安静地安全地发疯。何况她做的是一连串的恶梦。
文学不应该舍弃人性的使命和精神的使命。
当代文学也无法回避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新内容。“大流水”的故事不过是一
抹历史的投光,显出现代人的某种迷惘、孤独,甚至扭曲和绝望。
历史之光并不照亮过去,而是照亮现在。抓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