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蒋子龙-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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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最忌老念一本经。可是作家有一种不太好克服的惰性——喜欢不断地重复
自己。特别是当作家发现了自己的“优势”,找到了自己比较擅长的处理题材的角
度和方法,要他抛弃这一套是相当困难的。不管效果如何,我老在拼命“挣扎”,
不断地变换阵地,变换方位,从内容到形式争取每一篇一个样儿,尽量不重复自己。
力气费了不少,是不是达到目的了?没有把握,也许到老也挣不脱自己的老框框,
但不能不争,不能不闯。《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晚年》、《一件离婚案》等
一批小说,就是在这种思想指导下的产物。
作家不管有多大本事,纵然会七十二变,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生活就是如
来佛。是改变生活的音调,按文学的谱子哼哼呢,还是调节文学的节拍,按照生活
的旋律歌唱?我取后者。所以这一组小说里所反映的生活是全色的,人物是全色的,
灵魂是复杂的。也许可以说是真实地记录了生活的自然流动。
我爱钢铁的沉默,也爱用钢铁制成的刀剑的锋利;我爱社会的万端复杂,也爱
赤子的心地纯洁,入世渐深,良知不灭,作家不能失去耿介的正义感,却又要在小
说中藏起这种“正义感”,使小说中的人们好坏难辨,真假不分。
这就是生活的真实。
谁也无法对生活下命令。生活不会倒退,因此文学也不会再退到田园诗的时代。
不管人们喜欢不喜欢,小说将越来越变得难以预测,它的形式也将同实际生活一样
变化多端、各色各样。
不要说是生活,便是最粗糙的石头,又何止一面!小说怎么能够单色彩、单线
条呢?作家不可能用稿纸挡住自己的脸。
谁也不能否认,文学有巨大的认识力量和社会力量。它要寻找生活的真理,更
精确、更深刻地反映现实,并帮助人们改变现实。真理不是抽象的意念,更不是一
种停留在纸面上的东西。真理是生活,是生,是活生生的人!
纵然是一个写作天才,如果足不出户,与生活格格不入,也不会说出新鲜话。
那些由理念产生的思想,再由笔尖写到稿纸上,不过是“水桶里钓鱼”,只可
以对付寂寞,借以自娱。
创作是无止境的,技法也有多种多样。但是,当生活开始讲话了,作家就应当
沉默。写作艺术的本质,就是不用“写作”来掩盖或破坏事物的本质。
因此,在写作这一组小说的时候,我竭力不让技巧破坏生活的和谐和统一,让
读者感到的是生活自身的节奏。把技巧运用到好像没有技巧的地步,“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这境界太高了,我是达不到,心到力不足,空留许多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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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做过其他一些试验。《赤橙黄绿青蓝紫》、《弧光》等是探索当代青年人
心灵的。《拜年》、《招风耳,招风耳!》等,则是把“疯狂的热情”和“深沉的
向往”变做对人物的冷静解剖,热闹中着一冷睛,冷落处存一热心。批判社会并不
忘记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就是一个孩子留在母亲乳房上的带血的牙印”。还写了
一些如《找帽子》之类篇幅极短的小说,没有鲜明的人物和完整的故事,只有一点
新鲜思想,或者一个小小的生活侧面。
我“四面出击”,就是想描写现代“全景社会”,也可以叫做画一部“社会全
景图”。但面面俱到是不可能的,人是“社会动物”,是各种关系的总和,抓住了
人物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筋脉,掌握了打开社会全景图的钥匙。这一“战役”究竟取
得了多少进展?请读者批评。值得庆幸的是当代文学已经得到了生活的承认,谁为
文学流了血汗,就一定会被群众记录下来。
2。“第一”总是值得珍惜的——我怎样写第一篇小说《新站长》
人活一世该有多少个“第一”?第一次学走路,第一次学话,第一次坐进课堂,
第一次走进工厂,第一次扣动扳机,第一次拿起笔……有了第一,才有第一百,第
一万;有了尝试,才有成功和失败。不论成功和失败,“第一”还是值得珍惜的。
60 年代初,我在海军里当制图员。部队上的大练兵、大比武搞得热火朝天,
士气昂扬。有两件事格外引起人们的关注,一件是帝国主义不断侵犯我们的领空和
领海,我国政府一次又一次地向敌人提出严重警告;另一件事是敌人经常向我们祖
国大陆上空派遣高空侦察机。这两件事都和我们海军有关,我们比别人更加焦急和
愤怒。陆军老大哥打下了敌人的U2 高空侦察机,空军兄弟打下了敌人的无人驾驶
高空侦察机。陆海空,海军身为老二,却掉在了最后面。
机会终于来了。夏天的一个午后,某基地接到了情报,敌人的无人驾驶高空侦
察机要来骚扰。但是,天不作美,空气潮漉漉,天空乌沉沉,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
临。而下大雨又会影响我们战斗机的起飞和空战。司令员叫设立在海岛上的海军某
气象站提供准确的气象预报。这个气象站是连续三年的“四好单位”,平时预报气
象很准确,这时候中尉站长可慌神了。他已经测出了准确的数字,两个小时之内不
会下雨,可他不敢相信自己,不敢向司令员报告,关系重大呀!如果说没有雨,飞
机起飞后下起雨来,出了事故谁负得起责任?倘若说有雨,飞机不起飞,错过战机,
那责任就更大,时间一分一分地溜过去,两个小时、一个小时,还剩下最后半个小
时了!司令员着急了:“你能不能保证在半小时之内不下雨?”气象站长不敢保证。
还剩下最后10 分钟了,越到最后越紧张,敌机马上就要来了,雨也许立刻就会泼
下来,中尉站长连说话的力气都吓没了。司令员当机立断撤掉了他的职务,怒不可
遏地自己下令起飞,从开炮到敌机坠毁还没用10 秒钟。
这件事给我的震动极大,那个站长只讲花架子,平时干好万好,临到战时却耽
误大事,练兵的目的应该为实战。我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想写点东西。
在这以前我只发表过散文和通讯,写的都是真人真事。这件事牵涉到许多保密
的东西,不能直截了当地表现事情的内幕。于是,我决定写小说。小说可以概括集
中,以假当真,以真当假,只要虚构得像真的一样就行。一打算写小说,“我认识
的其它一些性格突出的人物也全在我脑子里活起来了,仿佛是催着我快给他们登记,
叫着喊着要出生。我也憋得难受,就是没有时间写。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六,吃完晚饭我就躲到3 楼楼梯拐角处一个文艺宣传队放乐
器的小暗室里,一口气干到深夜两点钟,草稿写完了,心里非常兴奋。
偷偷地回到宿舍,躺到床上之后还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老是想着自己小说里
的人物和对话,特别是有那么几句自己很得意的话,在心里翻来复去念叨个没完。
下一个星期六的晚上,连抄清带修改,又干了一个通宵,稿子算完成了。
偷偷地拿给一个战友看,他是甘肃人,看过稿子以后鼓励我寄给《甘肃文艺》,
我照办了,一个多月以后登了出来。这就是我的第一篇小说——《新站长》。
3。进攻生活的致命的要害——我写《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
“遗传学”用令人信服的科学根据,说明了孩子为什么像父母,为什么有其父
必有其子。创作也是一样,作家的气质、性格、秉赋直接影响他(她)
的作品,即所谓“文如其人”。
根据我的情况,是不是只能写一些“乔厂长”之类的人?风格就是人,人不变
风格也不会改了?我的老师曾为此高兴过,也担心过,也提醒过我。
种什么籽,结什么果,土质不一样,只是收获的多少不同。是现实生活孕育了
“乔厂长”,他是社会的产儿。一母生十子,一子一个样儿。搞创作似乎也应该打
一枪换一个地方,不断地在内容上有所发现,在形式上有所变化,做各种各样的尝
试,失败也不怕。不钻别人的套子,也不钻自己的套子。
其实,作家只要是根据生活写作,而不是坐在屋里编故事,在写作过程中有时
就会不得不抛弃一些已经用熟了的手法,不得不抛弃一些吃透了的思想,而根据生
活的面貌,构思一些新的东西。于是,我无法赶开老缠着我的那些“金厂长”,我
想试一试。
谁知由于我对生活里的金厂长非常熟悉,也许是生活中金厂长的确不少,这篇
作品倒产生得异常顺利。这篇小说的成败得失我不管,有一点鼓了我的劲,我也可
以生出和自己的性格、气质完全不同的“孩子”,叫它们一个人一个样。
金凤池不是个理想人物,也不能简单地把他称为“大滑头”。他是时代的产物,
时代按照自己的需要改变人的灵魂。金凤池在社会生活里不是个别的,也不是孤立
的。我们不想培养这种人,甚至厌恶这种人,事实是出了不少这种人。如果说他是
当今社会孕育出来的一个“怪胎”,实在不应当由金凤池个人负责。
如果说文学典型就是通过鲜明的人物个性反映生活本质和生活的某种规律,金
凤池不正是在这十几年里被扭曲灵魂的一种典型吗?
不管写成小说以后典型不典型,不管别人怎样看待金厂长,我一旦发现了金凤
池这个人物身上有某种典型的东西,创作冲动就上来了,要想不写他是不行了!
我写《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决不只是想痛痛快快地鞭打一番像金厂长这样的
人。他办的一些事情实在够“滑”的。但他为什么会变滑?他要不滑行不行得通?
为什么“滑”成了人的一种自卫和处世的本能?他身为厂长,要讨好上级讨好同级,
还要讨好下级。为工人办好事是讨好,那么不为工人办好事倒是正确的了?奇怪的
是他八方讨好并不是为了个人“升官发财”,以前是厂长,现在还是厂长,他想把
工厂搞好,把生产搞好,让工人们都得点实惠。他的家庭并没有因他的神通广大而
得到什么好处。我写他家庭一节,写他“酒后吐真言”一节,就是为了刻划这个人
物性格的复杂性。
如果不敢当乔厂长,为什么不可以当金厂长?这总要比那种只会当官不会做事,
不关心群众,只想为自己多捞一点的人要好吧?
我也是矛盾的。我对金凤池这样的人物是非常熟悉的,写作的时候他就像站在
了我身边。小说里所有细节没有一个不是从真实的事件改头换面提炼来的。我不满
意金厂长的某些做法,可又同情他,理解他。
他是个人,是个复杂的大活人。我没有让他按照“典型人物”标准的行为守则
去行动,我不想写根据某种思想概括出来的抽象的生活。现实生活不给作者让路,
也不给金凤池让路,生活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发展。我只好努力去反映这十分复杂而
又充满矛盾的起初生活。我事先无法为人物安排行动大纲。金凤池一出场就左右我,
而不是我左右他。
屠格涅夫说过:准确地强有力地再现生活的真实和现实,对于文学家来说是莫
大的幸福。甚至这个真实不符合他自己的同情也不要紧。
这个“准确地”和“强有力地”是高标准,我需要在这方面下很大的功夫。文
学作品只有符合生活真实才能存在。不要按自已想看的去看生活,要按生活的本来
面目去看生活,感受生活,感受生活中的多种人的变化。要深入精细地写出人物的
内心世界。
为什么要写生活,写真实,写这种很沉重的东西?写一些远离生活、不疼不痒
而又轻松愉快的东西,不是更好吗?大家都可以皆大欢喜,何乐而不为?作家是以
他的人格,替自己的人物在社会上做担保的,这就更加重了创作的责任。如果作家
笔下的人物曾丢过作家的人格,他对这种责任会看得更重大、更宝贵。
现在的读者要求文学深入到社会生活里去,“进攻生活的致命的要害”。
这就要求作家必须首先读懂生活这本书,然后才可能选择符合生活真实的矛盾,
反映真正能触动千百万人思想和情感的现实问题。
随着时代的进展,金厂长的个性和社会发生了矛盾。同时,他的个性又是社会
的一个组成部分,许许多多的金厂长对社会演化发生了重大影响。作家应该是“刻
划社会和人的心理变动的艺术家”,我常常为达不到这种火候而焦躁!我做过热情
的呼喊,也做过自以为是深沉的解剖,都是为了要达到这种目的。
我采用了日记的办法,就是想有话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