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蒋子龙-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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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腰就到头了。腰直了10 次还不到头。庄稼叶子在身上脸上划出许多的印儿,汗
水、虫子、蜘蛛网弄得身上粘糊糊、紧绷绷。就盼着干完活跳进大水坑里洗个痛快
……
秋后,遍地金黄,遍地黄金。绿色变得珍贵了,我背着筐拿着镰寻找绿色。只
有一种地方有绿色——豆子地里。豆子长高以后就不能再锄草了,好的黑豆能长一
人高,枝叶纠缠,如棚如盖。豆子变黄了,它的遮盖下的草还是绿的,鲜嫩而干净。
我就是要寻找这样的宝地。不是所有的豆子地里都有草。在豆子地里打草是最苦最
累的,只能在豆子底下蹲着干跪着干。草塞满了刀把夹,要爬出去放进地边儿的筐
里。
我看到好草就不要命了。仿佛我自己变成了那头大黑骡子,我想象着黑骡子看
见我给它打到这么鲜嫩的绿草,如同我看见玉米饼子泡豆腐脑。黑骡子是我们家的
顶梁柱,我感觉它比我更重要。
据说在闹鬼子的时候,家里人东逃西躲,家里唯一的一头驴(还远不如骡子)
丢了,父亲差点没疯了!由于我没有奶吃,在逃命的时候经常哭闹,是家里人甚至
是全村的累赘。父亲一狠心把我丢弃在高梁地。多亏大姐,走了半里地还能听见的
我的哭声,冒着自己被打死的危险把我又捡了回来。我一点都不妨忌大黑骡子,反
而认为自己福大寿大,命不该绝。
当我弯着腰,背着一筐像小垛一样的绿草,迎着辉煌的落日进村时,心里满足
而又骄傲。村里的人们又惊奇又羡慕:
“嘿,这草是在哪儿打的?”“这小子干活真欺(土话:玩命)!”我一概不
答腔,像个功臣一样走进家门。母亲会奖励我一个梨,或允许我把玉米饼子用菜刀
切开,抹上香油,撒上细盐末。如果她老人家更高兴,还会给我三分钱,晚上带着
饼于到街上去喝豆腐脑。现在想起那玉米饼子泡热豆腐脑还馋得不行。
大人们最怕发大水,我当然不会像大人那样忧虑。出门就蹚水,既好玩又刺激,
而且更有了露脸的机会。一般的庄稼地都比大道高,地里的水都半人深,大道自然
变成了河。大人把玉米、高梁穗、谷子穗等所有能抢到手的粮食,放进大笸箩,我
光着屁股溜,游着水。一趟趟把粮食运回家。我游泳不错,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
会的,怎样学会的……
童年的色彩太丰富了,营养了我的生命。年龄越大,对它的感觉越深刻。
童年的色彩印在我心里,永远不会消失。
2。念故事的人
人生的路——总是又远又长,一个人的命运和文学结合在一起,这路就愈加离
奇和曲折。这第一步是怎么开始的呢?是因为幸运,还是由于灾难?
是出于必然,还是纯属偶然?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我有许多说不清的问题,
其中一个就是为什么和文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也许这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了?当时我可实在没有意识到。
豆店村距离沧州城只不过25 华里路,在我幼年的心里那好像是25000 里,只
有具备孙悟空的本领才能进得城去。我的“星期天”和“节日”就是跟着大人到十
里八里外去赶一次集,那就如同进一次沧州城。据说城里是夭天赶集的。我看的最
早和最多的“文艺节目”,就是听村里那些“能能人”讲神鬼妖怪的故事,讲的活
灵活现,阴森可怖,仿佛鬼怪无时不在,无处不有。晚上听完故事,连撒尿都不敢
出门。那些有一肚子故事的“能能人”,格外受到人们的尊敬,到哪家去串门都不
会没有人敬烟敬茶。记得有一次为了看看火车是什么样子,我跑了12 华里路来到
铁道边,看着这比故事中能盘山绕岭的巨蟒更为神奇的铁蟒,在眼前隆隆驰过,真
是大开眼界,在铁道边上流连忘返。以后又听说夜里看火车更为壮观,火车头前面
的探照灯比妖精的眼睛还要亮。于是在一天晚上我又跑到了铁道边,当好奇心得到
了满足,美美地饱了眼福之后想起要回家了,心里才觉得一阵阵发毛,身上的每一
个汗毛孔都炸开来,身后似有魔鬼在追赶,且又不敢回头瞧一瞧。道路两旁的庄稼
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更不知是鬼是仙。当走到村西那一大片松树林子跟前,
就更觉毛骨悚然,我的村上种种关于神狐鬼怪的传说都是在那个松树林子里进行的,
树林中间有一片可怕的、大小不等的坟地。我的每根头发每根汗毛都立起来了,脑
盖似乎都要掀开了,低下头,抱住脑袋,一路跌跌撞撞冲出松树林。回到家里浑身
透湿,像刚洗完了澡。待恢复了胆气之后,却又觉得惊险而又新奇。第二天和小伙
伴打赌,为了赢得一只“虎皮鸟”,半夜我把他们家的一根筷子插到松树林中最大
的一个坟头上。长到十来岁,又迷上了戏——大戏(京剧)和家乡戏(河北梆子),
每到过年和三月庙会就跟着剧团后边转,很多戏词儿都能背下来。今天《三气周瑜
》里的周瑜吐血时,把早就含在嘴里的红纸团吐了五尺远,明天吐了一丈远,我都
能看得出来,演员的一招一式都记得烂熟,百看不厌。
这也许就是我从小受到的文学熏陶。
上到小学四年级,我居然顶替“能能人”,成了“念故事的人”。每到晚上,
二婶家三间大北房里,炕上炕下全挤满了热心的听众,一盏油灯放在窗台上,我不
习惯坐着,就趴在炕上大声念起来。因为我能“识文断字”,是主角儿,姿势不管
多么不雅,乡亲们也都可以原谅。《三国》、《水浒》、《七侠五义》、《三侠剑
》、《大八义》、《济公传》等等,无论谁找到一本什么书,都贡献到这个书场上
来。有时读完了《三侠剑》第十六,找不到十八,却找来了一本二十三,那就读二
十三,从十九到二十二就跳过去了。
读着读着出现了不认识的生字,我刚一打怔神儿,听众们就着急了:“意思懂
了,隔过去,快往下念。”直到我的眼皮实在睁不开了,舌头打不过弯来了,二婶
赏给的那一碗红枣茶也喝光了,才能散场。由于我这种特殊的身份,各家的“闲书”
都往我手里送,我也可以先睹为快。书的确看了不少,而且看书成瘾,放羊让羊吃
了庄稼,下洼割草一直挨到快吃饭的时候,万不得已胡乱割上几把,蓬蓬松松支在
筐底上回家向大人交差。
这算不算接触了文学呢?那些“闲书”中的故事和人物的确使我入迷,但是对
我学习语文似乎并无帮助,我更喜欢做“鸡兔同笼”的算术题,考算术想拿100 分
很容易,语文——尤其是作文的成绩总是平平。
3。磨难中的命运
任何人跟文学都有联系,文明人类的生活是离不开文学的。但我是由于文学给
自己带来了灾难,赌着一口气开始注意文学的。
上中学的时候我来到了天津市,这是一个陌生的、并不为我所喜欢的世界,尽
管我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决不会低于前3 名,仍然为天津市的一些学生瞧不起,他们
嘲笑我的衣服,嘲笑我说话时的土腔土调,好像由我当班主席是他们的耻辱。我在
前面喊口令,他们在下面起哄。我受过各样的侮辱,后来实在忍无可忍,拼死命打
过架,胸中的恶气总算吐出来了,但是把“班委”的职务也打飞了。我似乎朦朦胧
胧认识到人生的复杂,要想站得直,喘气顺畅,就得争,就得斗,除暴才能安良。
1958 年初学校开展“整团运动”,两个和我无冤无仇的好学生又“咬”了我一口,
使我成了全校团员重点帮助的对象。在这前的几个月,我很崇敬的一位老师,突然
被打成了右派。她是在我们学校被我们这些学生认为很有学问的教导主任。她有一
条“罪行”就是向学生灌输名利思想,宣扬一本书主义。我私下曾对那两个好学生
说:“丁玲的一本书主义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曹雪芹不就是写了一本《红楼梦》吗?
中国的作家那么多,每人要都写一本像《水游》、《三国》、《红楼梦》那样
的书也不错,中国就有很多好书可看了。”中毒极深,印证了那个倒霉的教导主任
毒害青年学生的罪行之大。这便成了我的错误之一。后来,有两个同学跑到团总支
告了我一状。团总支召开全体团员大会把我批了一通。我的错误之二:不服从分配
(保送我上师范学校不去),成天看小说,而且不加选择,什么《家》、《春》、
《秋》、《红与黑》、《复活》全看。那两个好学生以前查过我的借书证,而且问
过我有什么感想,我毫不警觉,大概还胡说八道一通。我说过就忘了,人家可都经
过集中概括记在了小本子上。把这两条加以演绎,我的错误简单概括为:“受名利
思想影响很深,想当作家。”根据“想当作家”这一条再加以演绎,在会上就出现
了这样的批判词:“……
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模样,还想当作家!我们班40 个同学如果将来都成为
作家,他当然也就是作家了;如果只能有39 个作家,也不会有他的份!”后来,
我的班主席的职务被扒掉了,调到另一个班只挂个团分支委员的名。从此我的一言
一行都受到那些好学生的监视。我到图书馆借了本书,第二天团总支的老师就知道
了,那个告状的同学在会上批我:“蒋子龙专看巴金的《家》,他还说很欣赏。”
当时,真把我气坏了。我还没有走上社会,却已经感到了社会上人与入之间关系的
复杂,做人的艰难。其实,当时我的志愿是想当一个机器匠。我是靠哥哥的工资上
学的,生活很困难,要不是他的阻拦,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去工厂当学徒了。我
上初中时作文是很一般的,十几门功课大都是五分,唯有作文,多数是四分,得五
分的时候很少。
我仍然没有改掉老毛病:喜欢看小说,却不喜欢作文。他们把“想当作家”这
顶不属于我的帽子扣到我头上,然后造了很多的谣言,对我加以讽刺和挖苦。已经
毕业,大家即将四分五散,我已无法报复。而且一个人对一场运动又怎能施以报复
呢?一口恶气出不来,吐血了,没有任何症候的吐血,大口吐过之后,就改为经常
的痰里带血。在那段时间里,我差点没被气疯,得了肺结核。但因为害怕影响毕业
分配,不敢去医院检查,不敢告诉家里,更不愿让那些幸灾乐祸的人知道了去弹冠
相庆。我瞒住了自己的病,没吃一片药,没吃一口营养饭。拼命看小说,一没有人
就写稿子,甚至有时在上自习课的时候,也以写作业为幌子,偷偷在练习本上写小
说;有时一个人躲到铁道外边的林场深处,偷偷地写稿子,一天一篇,两天一篇,
不断地投给报社和杂志,希望能登出一篇,为自己争口气。他们把我骂得一钱不值,
我本来就没想当作家,现在却非当不可了。就是成不了“家”,哪怕发表一篇作品,
我就是要做出个样子来叫他们看,也气气那些人!我写了不少稿子,在寄走时都注
明:要用就用,不用千万别退稿。我怕透漏风声,又被人抓住辫子。所有寄走的稿
子都石沉大海,一篇也没登出来。事实证明自己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材料,而且还深
深地悟出了一个“道理”:不管什么书都不要轻易批判,你说他写的不好,你恐怕
连比他更差的书也写不出来。同时,我明白了,自己的确不是当作家的材料,丁玲
的一本书主义真对,写一篇都这么难,何况写一本书呢!但是,我和文学却从此结
下了不解之缘。
对文学的第一次冲击惨败之后,初中毕业我死心塌地地进了天津重型机器厂技
工学校,这是国家的重点企业。厂长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新名词词典》伟人栏
里有他的照片和一整页的说明。工厂的规模宏伟巨大,条件是现代化的,比我参观
过的拖拉机制造学校强100 倍。真是歪打正着,我如鱼得水,一头扎进了技术里。
想不到我这个农民的儿子,天生是个当工人的材料,对做工有特殊的感情,对机器
设备和操作技术有着特殊的兴趣和敏感,两年以后学徒还没出师就当上了生产组长。
师傅断言我手巧心灵,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工匠(就是八级工),但是必须克服
爱看闲书、爱看戏的毛病。
一个学徒工竟花两元钱买票去看梅兰芳,太不应该。我热爱自己的专业,并很
高兴为它干一辈子,从不再想写作的事,心里的伤口也在渐渐愈合,吐血的现象早
就止住了,到工厂医院照相只得了四个字的结论:左肺钙化。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