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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我是蒋子龙-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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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对我说。当他受到政治和生态问题压迫的时候,他是个理性主义者,在诗里提出
争取生存的办法。当他寻求人类生活原始的典型的神秘格局的时候,他是位浪漫主
义诗人。
    他对东方的事物兴趣很大,曾将中国的诗篇和日本的诗歌译成英文,他还是大
乘——金刚乘口传教义的佛教徒,他到过印度,在日本生活了12  年,和日本作家
共同研究中国文化,他想把东方的神秘主义移植到美国的乐观主义上来。
    谈起诗,他更是滔滔不绝了,他说诗应该表现“心灵的源泉,动物的魔力,独
居时的想象力。令人恐惧的初生和再生。”要表现“做为人的动物,要去寻求舞蹈
的疯狂般的自由、沉默和孤独中的启示……”酒使得这个表面上沉静、甚至有几分
腼腆的诗人诗兴勃发,同时又把他身上那种旧文化反叛者的狂劲也燃烧起来了!他
毫不客气地把今天请我们吃饭的主人称做“富有的穷人”,他说“他们的精神上是
贫穷的”。他吃着人家,还要骂着人家。这种美国式的直率,叫我喜欢。
    我把话题又引回到他的经历上来,他告诉我1968  年和一个日本女子结婚,生
了一个孩子之后又迁回美国。他丰富多采的生活背景和经历引起了我的兴趣。他反
复表示对中国文化很感兴趣,非常想到中国去,却一直未能去成。
    我深为他惋惜,随口而答:“这太遗憾了!”忽然感到身后有人轻轻地拉我衣
袖,回头一看是我的一位女同胞,她善意地小声提醒我:“什么事呀,你竟用‘遗
憾’这个词儿,在外交场合这是表示一种抗议……”真叫我哭笑不得,只好轻声对
她说:“这不是外交谈判,这是作家交谈,我有自己的头脑和嘴,请你好好照顾自
己吧。”我感到兴趣索然,决定回国后一定要写那篇文章——《在美国见到的中国
人》。
    饭后,主人弹起了钢琴,有人随着音拍敲响了手鼓,摇起了碰铃,其他美国作
家又唱又跳。他们热闹一番之后要求中国作家唱歌,作家应该多才多艺,我知道冯
牧唱程派青衣那是很有功夫的。只是没有京胡伴奏,不知他怎样起调?
    等了半天没人开口,刚才还是十分热闹的客厅里立刻变得气氛尴尬。我们出国
前做了很多准备,就是没有准备到美国来还会叫我们唱歌。我在代表团里是最小的
一个作家,正好可以躲在后边不吭声,叫他们大将在前边顶吧。
    美国朋友一再鼓掌,沉默的越久,我们的处境越狼狈,大将们你看我,我推你。
我心想:坏了,自己不应往后躲,大将们应该去打“大仗”,这种唱歌跳舞的事理
应由我这个小兵出头。于是我站出去唱了一首“山西民歌”:
    人人呀都说我们两个好,
    阿弥陀佛天知道。
    第一次去找你,你不在,
    你妈妈说你去挖苦菜;
    第二次去找你,你又不在,
    你们家的大黄狗咬了我的裤腰带;
    第三次去找你,你还不在,
    你妈妈打了我两锅盖;
    第四次去找你,你老不在,
    你妈妈说你进了棺材!
    懂中文的朋友哈哈一笑,总算圆了这个场。没想到在回来的路上,安妮·蒂乐
德要我教她唱中国民歌。她的语言我不懂,我的语言她不懂,这可难住了我。好在
这时候汽车里响起了轻轻的“洪湖水浪打浪”的歇声,可能是谢恒(中国驻旧金山
总领事馆的领事)、聂华苓、张洁、梅缵月几位女士在唱,总算给我解了围。
                            11。南瓜与核武器
    1982  年9 月22  日,中美作家会议在洛杉矶举行讨论会。我走进会场,见美
国诗人金斯伯格早早地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正埋头往两盘磁带上写字。我向他打
过招呼,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会议由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冯牧主持。我提醒自己:今天可要集中精神,会议
已进入正题,可以自由发言,中美作家要展开讨论了,看他们都有些什么惊人的高
论!
    “美国作家都要兼职才能维持在贫穷线以上的生计,书的稿酬还不够付汽车的保
险费。书店订购的书有50%到60%原封不动地退回来,年轻的作家就更困难。”约
翰·赫西(John Herser )从一见面就把我称做他的“老乡”,他1914  年出生在
天津市新华路旁边的一幢房子里,一直长到10  岁才回到美国。
    1974  年他访问中国时去看了一下自己的出生地,那座房子的新主人是位热情
的中国老太太,希望赫西能够回去,她可以为他把房子腾出来。赫西一谈起这件事,
脸上就现出无限神往和感动的神色。他的座位在我的左边,60  多年前学会的中国
话还没有完全忘记,在交谈中他对中国,对天津表现出根深的感情。他身材精瘦细
长,满头银发,有一副慈祥老者的风度。他在美国拥有7 个荣誉学位,他用写作
“探讨了形形色色有关人类的课题,并一直保持着清新、流畅和严肃的风格”,
“从未流于说教的地步”。1945  年,他的《为阿丹诺而鸣的钟声》(Abell for 
Adano )获普利策小说奖。他的另一篇获奖小说《一块卵石》,描写发生在伟大长
江上的强烈、庄严而又神秘的生活。他今天的发言,也一下子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
引到会议应该讨论的核心问题上——作家和社会生活、文学和人类时代。他继续说

    “作家应该永远是生活的局外人,也就是说永远不满足现实生活,要追求新的
生活。小说应当使任何一个读过它的人能够面向他那一个时代的人生,而不论这是
个什么时代。”赫西的话无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且有其独到的观察。
    小库尔特·汪纳古特发言:“写作是使愚蠢的人变得聪明的一种工作。
    作家都是人格分裂症患者。文学的作用是什么呢?打个比方:我把一个南瓜举
到4 米高的空中,然后一撒手,南瓜摔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这就是文学的
作用。”礼堂里一阵哄笑。
    名不虚传,这位汪纳古特果然才气不凡。他的本意是否认作家和文学的社会功
能,却不直说,用尖酸幽默的艺术语言来表达,这和他写作的风格是一致的。这位
身高1。90  米,一头灰发蓬松而零乱。无论从体魄上还是精神上都看不出已经是60 
岁的人,他每次发言都力求“语不惊人死不休”。正像他那些小说,用创作科学幻
想作品的办法表现当代社会,1969  年出版的《五号屠宰场》稳固地确立了汪纳古
特作为美国当今一个重要作家的名声。“他的想象力、幽默以及既迷人又发人深思
的文体受到赞扬”。同时,他也被文学家们公认是一位严肃的作家。这也许是因为
汪纳古待所描写的是当代一些关键性问题——技术专横、人们对轰炸的恐惧、最深
刻的政治上的内疚、最疯狂的恨和爱,等等。
    然而,他今天的发言使得他的一些伙伴都不赞成。因为他的观点倘若能够成立,
卡曾斯为这次中美作家会议所出的讨论题就变成了一句废话。卡曾斯在讲话时含蓄
地、兜着圈子表示了自己的异议。
    美国的“曹禺”——著名剧作家阿瑟·米勒则讲的比较干脆:“作家的作品比
任何炸弹都更有威力,作用更大,永久不休。否则,文明就很脆弱了。
    1956  年我被判过刑,因为我拒绝说出在作家会议上看到的那些被认为是资助
共产主义者的人们的名字,被判为蔑视国会罪。1965  年我又拒绝了白宫的一次邀
请,由于在越南的悲剧,这种场合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不能问心无愧地去参加。
当枪炮轰鸣时,艺术就在死亡。而且生活的法律比任何执法吏所能想出的东西都要
强得多。”且不说米勒的文学主张,他被判刑一事以及白宫请他去作客,他拒绝这
种荣誉,现在都成为他的骄做,成为他作为一个剧作家的人格的有力佐证,这一点
叫我感到有趣。
    更为有趣的是,美国作家团的内部观点发生了分歧,我们则不必吭声了,在旁
边看乐儿吧。美国这些老兄并没有统一的组织,他们并不认为自己就代表美国、代
表某一团体或某一组织,他们只代表自己。没有任何义务要维护主席的尊严、同伴
的脸面等等。有人几十年也没有开过这么长的会,这次能坐住屁股开3 天会,可谓
是破天荒的不简单了!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能约束谁,大家都是有教养、懂礼貌
的,相聚一堂,完全靠思想、智慧、感情和个性相互配合,不存在外界压力。会议
结束,大家四散而去,谁也不承担任何责任。我想着他们这种“沙龙”式的作家关
系,不禁暗自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的团长冯牧点到了我的名字。他说我和张洁在中国拥有广大的
读者群,希望听听我对这个问题的意见。
    我当然有自己的看法。汪纳古特使会场的气氛轻松了,这气氛对我有利,因为
我喜欢斗智式的说笑,而不会一板正经地进行严肃的讲话。
    “对于作家来讲最困难的事情就是谈论自己,给自己的劳动下定义。每个人都
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给文学戴上各种不同的颜色的帽子。我对文学的理解就是:不
断地探索人生的奥秘,开拓人们的心灵世界。这种探索和开拓必须在形式和内容上
不停地突破和革新。
    “文学就是整个的活生生的人,是整个的世界,不要把文学看得太单调吧!最
不懂文学的常常是作家,也就是所谓制造文学的人。文学的社会功能是什么?当你
非常疲乏的时候,让你洗个热水澡,轻松一下,这是文学,当你困得睁不开眼的时
候,给你冲一个冷水浴,使你清醒一下,这也是文学:
    热得大汗淋漓的时候,送一杯冰镇啤酒,是文学,冷得发抖的时候吹一阵热风,
也是文学;击一猛掌是文学,亲切吻抱也是文学;可以严肃,可以娱乐,可以哭泣,
可以咒骂,什么都可以,这都是文学。
    “作家对自己的理解往往和群众对作家的要求不一致。作家不是圣人,作家是
当不了圣人的。作家是‘人精’。人对世界上的事情知道得太多,就会变得老奸巨
猾。作家就是知道事情太多的那一类人。然而,如果作家都是傻瓜,大家对世界上
的事情都一无所知,那也是人类的灾难。”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发言结束
后,左边的赫西向我伸出手,说我讲得很好。他这样郑重其事地握手祝贺,倒使我
不好意思了。其实我的心里很清楚,我没有说什么严肃庄重的话,王顾左右而言他,
充其量不过是凑趣。
    吃过午饭,会议继续进行。
    格雷发言:“我们处在一个不安全的社会。在受困扰的社会里,作家不知道他
们要干什么。当政治家创造出一种有远景的政治生活,文学才会繁荣。”汪纳古特
辛辣他说:“美国的作家是非常受宠的,政治家不害怕作家,不管文学。在中国也
是这样吗?”金斯伯格用他特有的直率说得更痛快了:“中国有没有同性恋?你们
有没有创作自由?毛泽东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他一口气提出了十几个问题,
但和文学关系不大,多是政治性问题。看来挺尖锐,使礼堂的气氛一下子紧张了。
实际这些问题提得十分幼稚,毫不尖锐,很容易回答。我几乎是好不容易才控制住
自己没有笑出声。
    人类的灾难之一,就是人为地制造许多隔阂,比如地界、语言、国家、政治、
时俗等等,使各种民族之间不能相互了解。任何一个口号,不管其内容多么精采和
深刻,要想超出本民族的界限都是很困难的。口号不能出口。
    正像许多美国人不是对中国的现实,而是对中国的一些口号感兴趣并进而产生
误解一样。作家的心灵如果不是完全自由的,他又怎么能够进行创作呢?
    可是,文学如同船,是不能离开水去追求自由的。世界上又哪来的绝对自由呢?
美国号称“自由世界”,一到晚上却不许我们自由上街,因为不安全。
    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凶杀的事情也时有发生。是歹徒的自由世界,善良
的百姓就不会自由。这是多么普通的事实,多么简单的道理。作家不应该叫群众害
怕,使政治家害怕难道是坏事吗?美国的政治家不管文学,不怕作家,这难道是美
国同行的光彩吗?“受宠”到不被答理的地步,实在是一种悲哀!美国作家表现出
来的高涨的政治热情,对中国政治的关心远远胜过对中国文学的关心,这一点使我
感到惊奇!
    其实,在所有的人当中,最紧张的要数卡曾斯先生了。金斯伯格的发言刚一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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