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冯德英)-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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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强从树缝中向外观察,一见后面的敌人和前面的工兵被一道山麓隔住,立刻奔上公路,迅速地把小红旗移了位置。这末一来,小红旗的作用正相反了。
敌人走近了。大家看得很清楚,前面是开路的伪军,后面是整齐傲然的鬼子行列。高大的洋马上威武地坐着指挥官,太阳旗在凛风中发着怪啸。一步两步……轰轰轰……地雷爆炸了。接着,一阵喊声,人们一齐冲下来。手榴弹在敌人群里爆炸、开花……
敌人被打乱了阵,到处乱跑。所有的地雷都大显了身手。
没等烟消,游击队就飞快地进入山中了……
在晚上,他们又在公路上挖个大地窖子,用树枝草叶盖好,上面再撒上雪,伪装得一点痕迹没有。
敌人的运输汽车疯狂地奔来,崩腾一声跌进去。后面的两辆来不及煞车,猛撞在一起。游击队员们冲出来,消灭了未撞死的敌人,把汽油浇到车上,放火焚烧……
根据地的人们就是这样来对付敌人的扫荡,使敌人付出惨重的代价,象受伤的疯狗,缓缓地爬动着。
雪花纷飞,朔风叫啸。破棉絮般的阴云底下,逃难的人们呼呼拉拉向东跑。一家、一村、一区、一县……宛如从每个山沟流出的小溪,一条条汇成大河大海,人们在一个环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马成群,闹闹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脸上象阴沉的苍天,布着愁云,谁也没了主意。敌人在后面一个劲地追,再向东跑,到了东海边可怎么办呢?天下哪里安全啊?!
母亲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忧忧地望着混乱的人群,心里象一堆乱草。她看着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着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着肚子,头上化了装,卷着个发髻,站在她身旁,就说:
“坐下吧。站着不累吗?唉,忘记听杏莉她妈的话,躲在她洞里许好些呐。”
娟子坐到包袱上,搂着弟弟的肩膀,说:
“妈,那也不一定好。洞是王柬芝挖的,谁知过去扫荡时王竹去过没有?再说藏在洞里终久不是法子,被敌人发现了,抓死的。咱们还是想法和敌人转,我看……”
正说着,近处山上响起下雨般的枪声。人们大乱了,象一窝被搅动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乱跑。大人叫,孩子哭,儿呀肉的,爹呀妈呀……响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开蹄子,嗷嗷地嘶叫。草丛、树林中的各种野兽,都被枪声驱赶出来,直向人身上撞。鸟类的凄啼,更是震动人心。到处是生灵的奔逃,满空间震响着惊怖的呼叫。
秀子背着个大包袱,跑着跑着噗嗵一声被什么绊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滚出老远。她一看,哦!是个白兔子向她胯裆里钻。她两手掐住,抱着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转回身去拿。可把母亲急坏了,大叫着:
“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
秀子也来不及了,扭头就跟母亲跑。
枪声更紧。子弹从耳旁嗖嗖飞过,噗噗落在脚前,掀起股股碎雪。跑着跑着就有人倒下去……
德刚吓哭了,娟子忙背着他跑。母亲等人跑到一个草洼里,里面已经挤满人,她们忙趴在盖着雪的枯草上。
随着枪声,渐渐听到叽哩呱啦的鬼子叫喊声,马蹄子、铁钉子皮靴踏雪的格喳声。
人们浑身收紧,谁也不敢咳嗽一声。抱孩子的母亲把奶头紧塞在孩子嘴里。
从这草洼的乱草孔隙中,可望见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皑皑的平原上,正在进行残暴的大屠杀。
鬼子们骑在马上,挥舞着钢刀,疯狂地追逐逃跑的人们,象砍瓜般一刀一个地砍杀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跑着,她那雪白的长发被风飘拂得撒在空中。一个鬼子赶上来,从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两段。老人似乎还要向前挣扎,一头栽倒在地上。
德刚哇一声哭出来。母亲忙用衣襟蒙住他的头,紧紧抱着他。母子俩的心跳动在一起。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着身子……
枪声远了。人们从各个角落爬出来,哭叫着找自己的亲人。啊,亲人!亲人在哪里呢?!
一片洁净的雪野,一刹变成凄凉的荒场。马蹄子的痕迹和钉底皮靴的脚印,踩乱白雪,尸横遍地,人们的血把雪都染红了!
哭,到处是哭声!那几个孩子在哭什么?那血淋淋的尸首是谁?是他们的母亲!一个女孩子抱着断下的头颅在血泊里打滚,那是她的父亲!那女人疯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头发,两手又抓进冻硬的土里,已哭不出声来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断几块了!……
哭啊哭!哭昏苍天,哭没太阳!
泪啊泪!流成黄河,搅浑长江!
目睹这种景象,听着这种哭声,母亲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阵抽筋似的颤栗,心里骤然袭来锥刺般的剧痛,头一晕,一股浓血从胸中冲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见,急忙用脚挪些雪把血盖着。她更紧地搂住怀里的儿子!
哭声渐渐平静下来,人们开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亲这才发觉,秀子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还有个兔子挂在一旁,就生气地说:
“你疯啦,秀子!这时还要它干么?”
秀子撅着嘴,不以为然地说:
“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饺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围的人都逗笑了——这笑是多末苦涩凄然!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叹口气说:
“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还顾到想家啊?”“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说,口气又坚定又亲切。“象往常一样,敌人刚上来很凶,过不久就被咱们打垮了。无论到什么时候,咱们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刹,信任地看娟子一会,又深深叹口气。
怎么办呢?向哪里去呢?
娟子理着头发,向东看看。往东是一望无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对母亲和大伙说:
“我看咱们还是向西走吧,逃出敌人的‘网’。不然老被鬼子追着,终久要遭殃。再说东面一马平坡,没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还是到咱们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说这样对,死也要埋在家乡土里,母亲也说是。
于是,一群人又折返回来了。……
走着走着又被冲散,母亲一家人落了单。
夜来了。
天阴沉沉的,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象要塌下来的破墙似的。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着行人衣服,扫打着冻紫的脸面。雪野上最显眼的是孤独的坟墓和各种高丛的枯草及蓬蒿。狂风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来,夹着碎雪,无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着传布开来。古老的落叶树,树枝冻得酥脆,被风吹打得克吱克吱响,时而有枝干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现的绿汁,立刻又冻成了冰。
黑夜,是多末无情而寒冷!走路是多末艰难啊!
山来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个比一个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虽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还是非常醒目地显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风更大,松林里发出巨大的怒吼声,宛如海洋里的惊涛在翻腾不停。上山的路本来就很陡,现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难上了。
娘儿四个一步高一步低地向前挪动着脚步,有时还要把两手插进深雪里爬着走。她们常常迷失去向,不得不又折回来再找路走……
娟子的体质再结实再健壮,可她那快要分娩的身子,怎么能架得住这种折磨呢!如果是别人处在她的情况,在这种雪山路上,别说走,就是站也站不住呀!她身上早软绵无力,血一阵阵涌到头上,外面这样冷,衣服里却被汗水浸透了。她咬着牙关,一手搭在妹妹肩上,有时还去拉弟弟一把,艰难地向山上爬。
德刚早就走不动了,两只小手,冻肿得和小馒头似的。母亲的痛苦比谁都重,但她看着孩子的样子,比自己身上的痛楚更难受。她几次要背他走,德刚却知道,大姐自己就非常吃力,二姐背着被子,还要照料大姐,母亲更是拿着所有带来的吃用东西,怎么能再背他呢?他每次都说:
“不用,妈妈。我能爬。看哪,我马上赶到二姐头里……”说着他真赶上去了。
现在孩子可真不行了。他在上一个陡坡时,手握不住小树干,一下子摔下去了。母亲赶忙把他扶起来,心疼地握着那双冻肿的小手,眼睛潮湿了。
“孩子,妈背你走。妈能背动。到了山顶就好啦!”
“不,妈妈。我能行。就是手不听使唤了。妈,你给我暖和好手,就行啦!”
母亲忙解开怀,把儿子的双手靠到胸口上,用她热炙的乳房,吸走儿子手上的冰冷。她虽感到象两块冰放在心上,凉得使她发麻,可是她是多末高兴地觉着被溶化的冰水,一滴滴顺着皮肤流走,那可爱的两只小手,从麻木中慢慢变得会动了啊……
一家人艰难地爬上山顶,谁都很饿。找到一个背风地方,秀子折了些松枝铺在雪上,大家坐下来吃点东西。
用雪和着炒面,一口口向下咽,唾沫也没有了,牙齿根都冰麻了。母亲抱着德刚,她含一口雪,等溶化成水后,就吐到炒面上,叫儿子吃。
“妈,你吃。我自己能吃,不用你。”
“不,孩子。你小,别把牙凉坏了。”孩子还是不听,她又说:“妈说的真话呀。你看,你姐姐我就叫她们自个吃,大人的牙不会坏呀。”母亲嘴里这样说,她心里何尝不疼所有的孩子呢!可惜她只有一张嘴,没有那末多的温暖啊!
秀子吃得最甜,一气吃下两大把炒面,又吞下一口雪,把嘴一擦就要去找水。母亲忙阻止她。她怕孩子摔着,自己要去。但娟子又阻住母亲,说:
“妈,这末黑,山又陡,有水也找不着。少吃点就走吧,说不定下了山就有人家啦。”
秀子,这个永远无愁无忧的女孩子,总是坐不住。她爬到高一点的地方,胳膊抱着一棵小松树身,向西面山下望着。
在遥远的那方,黑暗中有一片片火光,遍布在各个地方。那火光一窜一跳地闪着,撕破无际的夜幕,似乎想冲破黑暗的束缚,飞腾出去。
秀子看着看着,眼睛润湿了。她心想,那一定是鬼子烧的房子,自己的家也在那方向呀……一股伤心和愤恨涌上来,她不觉得寒风怎样把她的头发甩来甩去,怎样扑打她的脸。她迎着风,轻轻哼起歌来。声音愈来愈大,在松涛的呼啸中,更显得凄怆而悲壮!
满天的乌云没有月亮
寒风雪花打在身上
两眼遥望出生的故乡
有家难归好悲伤
可恨的鬼子来扫荡
满山遍野是杀人场
数万同胞无家归
妻子离散泪汪汪
日本鬼子你别猖狂
中国人民你杀不光
我们有共产党来领导
我们有……
“秀子,秀子!”听见母亲叫,秀子擦擦眼睛,忙走下来。
母亲爱惜地给她理理头发,说:
“你怎么啦,这大的风还站在高处,看把脸冻着了。还唱歌呢!”
“妈,我见咱那地方都起火了,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唱起来。”秀子很难受地说。
“唉!”母亲叹着气,“房子烧了是小事,眼下是保住人要紧啊!快收拾一下走吧,等天亮了就不好办啦!”
大家刚走出几步,德刚突然高兴地叫起来:
“妈,姐!看哪,那不是灯亮?是,有人家了!”
全家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远的地方,从松树缝中出现隐约的光亮。立刻都兴奋起来,朝那里奔去。
亮光越来越大,渐渐辨出是火光了。最后只离几十步远了。娟子突然停住,压低声说:
“不对,不象是住家。看,那末些影子在动。听,说的什么?”
大家都怔住,细耳一听,不觉大吃一惊,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是日本人象放机枪一样的说话声!接着传来皮肉烤焦的味道。再向四外一看,呀!这一连串的山头上都有火光。娟子忙说:
“快走!是敌人的封锁线。咱们闯到鬼子窝里来啦!”
秀子伸了一下舌头,小声说:
“幸亏风大,不然我唱歌也被鬼子听见啦。”
全家人急忙退回来,很快地走着。……
直到天快亮了,母亲一家才在一个山洼里找到很多跑扫荡的人,并碰上花子、玉子两家人。
大家一见面,都象分开多少年似的,真高兴啊!“大嫂啊!你们可来了!”花子兴奋地说,“自那天早上跑散了,我就和爹跟玉子他们跑,可‘解放’她爹不知跑哪去了。唉,大嫂,这下咱们待在一块可好啦!”
母亲也愉快地说:
“可不是嘛。咱们在一块做着伴,心就松快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