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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苦菜花(冯德英)-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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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头子逼问花子男的是谁,他要抡起镢头去找他拚命。花子可始终咬着牙不肯说。
  今早上四大爷气得饭也没吃就上山去了。临走时,他又骂了一顿,警告花子:要么把孩子打掉,还可遮遮丑;要么马上回婆家去,不准再在家里得一天。
  花子的两眼哭肿得和熟透的桃子似的。父亲走后,又呜呜哭了一阵。她越想越没法越觉得太丢人越觉得对不起党对不起革命……她越哭越伤心,越觉得命苦越觉得没脸见人,没路走……
  她哭着哭着猛然敛住声音,头慢慢从被泪水浸湿的被子上抬起来。嘴唇抽噎着,身子搐动着,两眼直直地顺着土墙向上看去。蓦然,她浑身一震,睁大眼睛,可怕地盯着那古老的被烟熏得乌黑、挂满灰尘的梁头。接着她心一横,把牙一咬,抓起父亲由于生气而忘记束的腰带,自言自语地说:
  “婆家,我死也不去!孩子我不打,我没那狠心,要死和我一块死!起子,我留着你的脸!死了我情愿……”说着说着一阵心酸,又趴在被上恸哭起来。“天哪!想不到解放了,我还会这末死去!”她心中在反抗;可是立刻又狠起来:
  “该死!谁叫我不正经!我哪够个共产党员?啊,别再活下去丢人,快死了吧!”
  花子寻死的想法由冲动变成唯一的决心。她迅速地跳下炕去闩上门、踏着半截墙壁台,把腰带向梁头上搭去。上面的灰尘唰唰落下来,撒在她黑亮的头发上。她赶忙捂着眼睛躲开,但接着又抓起带子,心里针刺般地想:“唉,命都不要啦!还怕灰迷眼……”她怕想下去再动摇决心,就赶忙把绳子拴好……
  正当花子把死神套在脖颈上时,突然响起推门声!接着传来在她听来是多末亲切多末熟悉的问话声:
  “花子,在家吗?闩门做什么呐?开开呀。花子,是我啊!”
  花子一阵心跳。她要是把脚一挪悬了空,立时就完了……但她一怔,慌忙跳下来,飞跑着去开开门,一头扑在正要进来的人的怀里。
  “大嫂啊,是你!我,我,呜……”她孩子般地哭嚎起来。
  母亲向屋里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她声泪俱下地说:
  “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这怎么行啊!快起来,大嫂为这事来看你的……”
  花子坐在炕上,抽泣着把前前后后的事都告诉给母亲。最后又倒在母亲怀里,哭着说:
  “大嫂,我不是真害病。你来看我几次,我都把心里话从嘴边上咽回去了。我早想对你说,可又是怕又是臊。你走后我就自个哭……大嫂啊,我不死不行!我爹逼我走,逼我打掉孩子……大嫂,我没脸见你。我对不起革命,对不起党!大嫂,我死也不连累他……我是没脸见人了啊!大嫂,你看我怎么好啊……”
  母亲满眶泪水地看着她。花子那健壮的身子已瘦弱下去,焦黄的脸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母亲开始听到传说花子的事时,心里很不相信:一个那末好的姑娘,又是干部党员,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呢?……后来她也生起气来,就想来打听个究竟……现在她明白了内情,满心是对花子的同情和怜悯,气愤情绪早冰消雪化了。她想,花子不该不跟那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东西吗?当然该;老起——这个救过自己丈夫的老实人,就不该有这个情投意合的好媳妇吗?当然该;这是肯定的。但使母亲为难的,他们不论怎样也是私通啊。这就不对了。
  母亲又心疼又作难,看着花子那双红肿的泪水盈溢的眼睛说:
  “花子,你们俩都是好孩子,大嫂从心坎里高兴你们。可事情也是难处,闹到这种地步啦……唉!”
  花子又哭起来,爬起身说:
  “大嫂!还是让我死……”
  “花子,好孩子!”母亲紧握着她发凉的手,苦心地叮咛道:“花子,不管怎么样,你可千万不能寻短见。你怎么光想到死呢?不,别那末想。多少苦日子都熬过去了,如今是咱们的天下,活都活不够啊!好孩子,记住:咱们的共产党不管什么时候,都会给受苦人做好事的。花子,大嫂知道你是党员,你该把事情对党说说呀!对,你到区上去看看,我陪你一块去……”
  突然,象骤来的恶风,院子里有哭有叫,大吵大闹,乱嚷嚷地混成一团。
  母亲和花子正吃惊,忽地撞进一伙人来。为首的一个老太婆,披头散发,呼天嚎地,娘娘奶奶地哭喊着破锣般的嗓子——可没有眼泪——咧着大嘴扑上来。她嘶哑地叫道:
  “我的天哪,天哪!你这小蹄子,你这小淫妇,你这小野鸡……”她把所有能骂的词都用上了,一直到再凑不出来了才换口气:“我三番五次找你回去,你不走。哦、哦、哦!你原来安的这个心呀!当了官看不起咱小门小户啦!我的天哪!你不要脸,俺还要留着脸皮见人啊!”她骂得又快又急,和打机关枪似的,嘴上带着白沫子,胖脸腮松松地跳动着。骂完,挽起宽大的镶着绣花边的袖子,高声喊道:
  “走!到区上打官司去!我先告你不守贞节,再告你不孝公婆……走!快跟我回去”
  花子一见是她那刁婆婆,早躲在母亲身后。
  母亲见这疯泼的婆子,叫骂着又来撕扯花子,早气坏了。
  她用胳膊挡住她,使力耐着怒火,没好气地说:
  “你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嘛!骂骂嚷嚷地多难听!她有身子,你别吓着她!”
  母老虎一见有人顶她,更加撒野疯狂起来。她一窜尺把高,一手択腰一手指点,朝母亲骂道:
  “哟,我的天!哪出来这个打抱不平的?呸!你是干么的?你护着她?她是你的闺女还是媳妇?她给你多少好处?那野汉子是你三亲还是六少?哼!孩子掉了,活该倒霉!她是我家的人!我打我骂我杀由我。她活着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干你什么屁事!……”
  “住嘴!”母亲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头发也颤巍起来。
  她愤怒地指着母老虎,严厉地说:
  “你那嘴干净点。这不是你撒泼的地方!太阳底下你别认错黑白,早不是你说这些话的日子啦!有理到咱人民政府去讲,你胡口伤人就是不明理!”
  那刁婆子象当头挨了一闷棍,怔楞着说不出话来。她没料到看样子是那末懦弱老实的女人,会有这一着。她恼羞成怒,野性大发,挥舞着两只手就去抓花子。
  母亲挺胸阻挡。母老虎一把抓住母亲的前襟,猛地一揪,哗啦一声撕下一大块。母亲的胸脯也被她尖长的指甲,剜出红红的血来。
  母亲真火起来,搡了她一把。
  “嗳哟哟!可了不得啦……打杀人啦……”母老虎一腚坐在地上,高声地瞎哭乱叫,接着又向母亲和花子扑去。
  她领的一帮门里人,随声齐打忽地冲上来。
  王官庄来看热闹的,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男人都上山下地干活去了——一看要动抢,又把母亲打了,有的就上来帮忙。玉子早挤上前,猛推那母老虎……
  就这样,一方要抢花子;一方护住不放:三推两扯地打起来了……
  母亲的衣服又被撕碎几处,胳膊上还挨了打,但她死护住花子不放。
  到底架不住男人有力,他们生撕活扯地把花子拖到院子里,绑到毛驴上。
  那母老虎余恨未消,拾起根粪叉子回到屋来,劈哩啪啦、砰砰叭叭砸了一些盆盆罐罐,碗碗碟碟,这才领着一伙人,架着花子忽忽拉拉出了村。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大妈!大妈……”玉子赶忙又把门开开,看着母亲消失在星光下的背影,急促地叫道。
  干部们都你看我,我瞅他地怔在屋子里,情绪激动而紧张,长时地沉默着。
  老德顺牺牲后,玉秋又调到行政村任村长去了,王官庄的村长和党支部书记,就由庆林来担任。他是个中等年纪,念过私塾,正直能干的人;可是生性固执,遇事缺乏全面考虑,好凭主观办事。
  花子的事轰动了全村。大多数人都表示愤慨,同情的人是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干部们召开会议,要对这事做出处理。
  母亲把知道的详情向干部们讲了。她当然希望他们马上设法挽救花子,把事情赶快提到区上去,好做处置。她知道那刁婆子会怎样来对待花子的啊!
  但出乎母亲的意料,干部们大多数并不同情花子、老起,却抱着异常愤怒的态度,强调事实本身造成的坏影响,和它坏的一方面。这使母亲非常痛心,以致气愤地离开会场。其实她并不是干部,也从来没做过干预干部们的事这次是她为这事真焦急了。
  母亲离开后,在庆林的主持下,通过了他们认为是对的决议。虽说玉子等几个人是反对的。
  母亲回家后,照例坐上织布机。她本来能把粗布织成细布一样的手,今晚上却变得笨拙了,常常断线。梭不听使唤,撑子老往下掉,机子也发不出象往常那样节奏均匀的响声了。
  这一不是被那刁婆子剜破的伤处在火辣辣的痛,二不是由于激怒心痛病又发作起来,而是那好姑娘饱含泪水的渴求眼睛还在看着她,那刁婆子的恶毒骂声还在她脑海里回萦,为一个好人的命运的担忧在紧抓她的心……
  母亲烦躁地停下机,紧紧地锁着眉毛,两眼凝视着挂在机杆上的豆油灯。住了好一会,她一面卸着围带下机,一面坚定地自语道:
  “好人,因为是好人的事,我一定要去办!我要管,管到底”!
  “秀子,吃过饭,我把剩下的放在锅里,晌午你回来烧把火热一热,和你兄弟俩吃。记下啦?”母亲边吃早饭,边嘱咐女儿。
  “妈,你要上哪去?”秀子问。
  “我上区里去一趟。”
  “妈,不去,我不让你去!”德刚偎在母亲腿上,撒娇地说。
  “啊,这末大啦,还离不开我的身。晚上我就回来呀!”
  “那我也跟你去,好吗,妈?”德刚央求道。
  “别使性啦,你要念书呀。”
  “不,妈!停一天没关系。我要跟你去看姐姐。”德刚放下碗筷,趴在母亲身上。
  母亲把他拉下来,给他挟块菜放进碗里,把碗筷送到他手中:
  “快吃吧,好上学啦。好好听话,以后要学着离开妈些啦。
  人一辈子还能老守着娘,我死了你怎么办?”
  “妈,你不会死。妈老活着。”德刚天真地说,又吃起饭来。
  母亲看着孩子的神气,不自觉地苦笑一下。
  “妈,到区上这末远,净是山路,你不累坏啦?还是我请天假去吧。”秀子已知道疼母亲了。
  “没什么,我慢慢走吧。这事你可办不了,还非我去不可啦。”
  “什么事这末要紧?”秀子瞪着眼问。
  “唉,是为你花子姑的事呀!”
  “那还用你跑腿?”
  “怎么不用?”母亲认真地对女儿说:“秀子,你也要记着,为好人办事,不管有多少人反对,自己吃多少苦,也要去办。
  别害怕,别偷懒。”
  “嗯。”秀子象明白又象迷惑地紧看着母亲。
  孩子走后,母亲收拾了一下,罩上一件干净褂子,对着镜子拢了几把头发,把发髻扎紧些……她刚要出门,秀子喘吁吁地跑回来,扯着她的衣袖,惊恐地叫道:
  “妈,妈!要游街!要游起子叔的街啦!”
  母亲知道什么叫“游街”,大吓一跳,急忙跟着女儿奔向大街。
  老起的胳膊被反绑着,头上戴着用白纸扎的大帽子,上面墨笔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他见到母亲,羞惭地低下头。
  开会的人们都乱了,急着向外拥。
  杏莉母亲抱着孩子,一见母亲,忙迎上来,红着眼圈悲哀地说:
  “大嫂,你看这可怎么好哇,怪疼人的!”
  母亲的眼睛早模糊了,她费好大力气才找到庆林,冲口质问道:
  “庆林兄弟!你这是干什么?!”
  庆林见母亲来了,身上还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浆褶得熨熨贴贴、补了几个补钉的浅蓝色粗布褂子,看样子象要出门。他心里一怔,就笑着说:
  “嫂子,你要出门吗?你还不知道,就是为他们的事嘛。”“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庆林兄弟!你全想好没有?
  也不问问区上,就这末做,对吗?”
  “这事还用问上级?明摆着的理,又是群众的意见。他们正该受处分哪!”庆林也有些气了,但还带着笑容。
  人们见势都围上来。本来要押着老起走的民兵,也停下来了。
  “你是村长,可得做主!”母亲气得愈来愈难以控制自己,她指着老起,大声地说:
  “这是什么人?是个老好子人!花子,她是好干部,谁不夸她工作好!?起子,他救过娟子她爹,是我一家的大恩人!你就没看看,花子婆家是些人是些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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