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冯德英)-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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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强的脸有些发烧了,眼睛不知向哪里看好,反问道: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啦?你早醒……”
“哈哈,脸红了,看叫我哄出来啦!”杏莉大笑着,拍着手儿叫。看德强很窘的慌,她接着笑嘻嘻地说:
“哟,说了谎话还害臊呢,是我刚才做梦作到啦。”
“我不信。”
“你不信?”杏莉装作认真的样子,说:“刚才我睡着的时候呀,作了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梦。梦见两个小八路,从南山顶上走下来,走呀走呀地走到我跟前来,我这末睁眼一看哪……”
“谁?”
“你猜?”
他摇摇头。
“哈,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你猜这女的是谁?”
“是你。男的呢?”
“对啦,女的是我。男的呀,是——”杏莉故意拖延着,忽一下坐起来,大声说:“是你呀!”
“哈哈哈!”两人都大笑了。杏莉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拭着泪水。德强见她还没穿上衣服,就说:
“快穿上衣服吧,看冻着了。”
“好哇!请你把衣服递过来。喏,就在桌子上。”杏莉笑着请求道。
德强把衣服放到炕上,说:
“你穿吧,我到院里去。”
“哎,出去干什么?外面冷呀!”这十四岁的小姑娘为了友爱,她忘记害羞了。
“那我转过脸去。”他背向她,脸朝着墙。
“……好啦。转过来吧。”杏莉穿好衣服,扣着钮子,一手理着头发,同德强并肩坐在炕沿上。
“俺妈什么都给我预备好啦。她一宿没睡觉。”德强说。
杏莉看着德强身上多的新补钉,说:
“你妈真是个好人,真进步!唉,真倒霉,谁叫我是女的,怎么不是男的呢?不然咱俩一块去,该多好啊!”
“女的也行,白老师也是女的呀!你还小,先干儿童团,也一样打鬼子。过几年再去吧。”他大人似的嘱咐她。其实他才比她大一岁。
杏莉瘪瘪嘴,停了一会,说:
“德强哥,俺爹叫我上中学。我现在不想去,等你打走鬼子咱俩一块去,好不好?”
杏莉这个称呼使德强脸红了,这还是第一次。德强觉得自己真的是大人了。
“不一定。有机会你先自己去吧,我不知几年才能回来,打鬼子是持久战啊!杏莉妹,我不想念书啦,光想去打仗!”
他兴奋地说,象称呼亲妹妹似的叫着她。
旭日慢慢地爬上窗户,那红晕柔和的阳光透进屋里来了,屋子暖和起来,如同冬季的暖花室一样,尽管外面是冰天雪地,屋内却是百花争妍,春光爊烂。
德强愈来愈觉得有一种不愿离开她的情感在逐渐上升。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产生的新鲜感觉。骤然,他有些惶惑,可是他还没有那末多心思来细吮它,就马上想到战斗。战斗诱惑他比什么都强烈,比什么都来得快。他的心立刻又被对战斗的神往占据了,和心爱的朋友离别,他一点不感到悲伤,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乐趣。他站起来要走,杏莉拦住他说:
“你等等,我还有点东西给你。”她急忙开箱子拿出个小花包袱来。打开一看,有条白手巾;一条杏莉时常围着的褐色绒毛线织成的厚围巾;一个用各种彩绸绣的“卫生袋”①。
①卫生袋——用各种色彩布缝成的长形小袋子,是盛牙粉(膏)、牙刷、肥皂用的,故称卫生袋。是妇女们赠送给参军的人们的一种珍贵礼品。 德强一见,忙说:
“哎呀!你怎么给我这些东西,围巾你不用吗?我不要。”
杏莉抿嘴笑笑,边包边说:
“我,你别管。出去可冷。卫生袋还是妈妈帮助缝的。”
正好,杏莉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的脸更苍白了些,眼窝里有条黑线。她朝德强说:
“好孩子,都拿着吧。这也是你同学和妹妹的心意呀!”
杏莉一想起后面这句话的意思,脸刷一下红了,瞥了母亲一眼。她母亲却没理会,又对德强说:
“德强,别回去啦。大婶给你预备着好吃的呐。”
“对!就拿在我屋里吃吧。”杏莉高兴地说。
“不,大婶!俺妈等我哩。我马上要回家。”说着他就要走。
杏莉娘俩见留不住他,就包了一包熟鸡蛋,硬给他拿上。
德强就急急忙忙地往家跑。
母亲早把饺子煮好了。真等急了。刚要打发秀子去叫,德强已跑进来。母亲也舍不得责怪一声,只催着快吃饭。
娟子一起来就走了,她要去把欢送参军的群众组织一下。
母亲一面给儿子捆背包,一面嘱咐道:
“出门不象在家里,多留点神。跟着大人走,别想家。有机会捎封信回来,我也好放心。……怎么,不吃啦?多吃几个吧……饱啦?……”
母亲尽说些无关要紧的话,直到孩子背起背包要走,她才想起昨晚上涌上心来的满肚子话,一句也没说呀!
蓝晶晶的天空象海洋,绚爊的阳光普照在盖着雪的各种物件上,万物象银子般地闪烁着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一会工夫,那屋顶上的雪开始溶化了,雪水顺着茅草屋檐上的冰柱往下淌,一滴滴乓答乓答打到屋檐底下的地上。冻硬的泥土渐渐地被冲开一个个小坑,并越来越大地扩展着。对对的麻雀,瞪着圆圆的小眼睛,瞅着青凌凌的冰柱的空隙,嗖嗖地从屋檐底下的窠里飞出来,踏在屋顶两头的砖瓦上,高叫几声,看人们几眼,就撒开翅膀,用嘴去啄肚底下的羽毛,不一会,就又呼唤着飞去。于是,几颗白净的小羽毛就飘落下来。
街上非常热闹。锣鼓喧天,吵吵嚷嚷的,人们把十几个参军的青年围在中间。为照顾到村里的工作,姜永泉把德松、玉秋留下来。另外一些家里实在离不开和身体不行的人,也都没让去。
母亲也在人群里面,她紧瞅着自己的孩子,象要看看孩子身上是否还缺少什么东西,她要给他再加上似的。
姜永泉踏着碾盘,向参军的人们致祝词。勉励他们杀敌立功,不要想家,家里有政府照顾。
军队里的指导员接着讲话,欢迎新战士。
大海代表参军的人,向乡亲们保证:不打走敌人,誓不甘休。
接着军队和儿童团喊起口号,几个中年人和老头子敲起锣鼓。
娟子和兰子领着青妇队,把纸扎的一朵朵大红花,戴在参军的青年们胸前。
小伙子们高高挺起胸脯,一张张兴奋严肃的脸上,放着青春的光辉,再加上红花一映,更显得光彩了。
杏莉走到德强跟前,给他戴上花。她那天真俊俏的脸上,在兴奋之余,隐现着忧伤的阴影。似乎她现在才意识到这是离别,他是去战斗啊!她温存地说:
“德强哥,你多小心些啊!也别……”她脸一红,“别忘记我呀!”
德强向她微笑着,恳切地点点头。
队伍要出发了。德强急忙转身去找母亲,一见到她,他一边转回头笑着向母亲招手,一边跟着队伍前进。
母亲急赶几步,想最后摸儿子几把,对他再说句话,可是已来不及了。她只能用眼睛紧看着他的后影。
他,是他!排在队伍最后面的一个,那细小的身躯,背着个小背包,摇晃着渐渐消失在银妆的山野里。
一颗灼热的大泪珠,滴在母亲怀里的孩子脸上!
第七章
是暖流又溶化了岩石上的冰层,滴下第一颗粗大晶莹的水珠,宣告了春的来到。
春天,山野的春天。最先是朝阳的山坡处的雪在溶化,慢慢地露出黄黑色的地皮,雪水滋润着泥土,浸湿了去年的草楂,被雪盖着过了冬眠的草根苏醒复活过来,渐渐地倔强有力地推去陈旧的草楂烂叶,奋力地生长起来。在同时,往年秋天随风播落下的草木种子,也被湿土裹住,在孳植着根须,争取它们的生命。
山的背阴处虽还寒气凛凛,可是寒冷的威力已在渐渐衰竭。朝阳处的温暖雪水顺着斜谷流过来,溶化了硬硬的雪层,冲开山涧水溪的冰面。那巨大的冻结在岩层上的瀑布也开始活动了,流水声一天天越来越大的响起来。最后成为一股汹涌的奔流,冲到山下流进河里,那河间的冰层就克嚓嚓克嚓嚓暴裂成块,拥挤着向下流淌去。
赶那燕子出现在摇曳着的青树枝上时,到处已是满目春光了。山区的军民,随着青纱帐起,更加活跃了。
敌人虽疯狂残暴,时常下乡扫荡,对山区我根据地进行残酷的进攻,实行“蚕食政策”、“三光政策”、“封锁政策”……然而,八路军和地方武装,就利用这高山峻岭、稠密的青纱帐,到处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由于敌人的兵力不足,我们农村的广大,使它只能把守靠大路的市镇,安下据点……。敌后的抗日军民就掌握了这种有利条件,开辟根据地,扩大解放区。
人们习惯战争的生活环境,如同习惯过贫穷苦难的日子一样。当敌人来扫荡时,人们就实行空舍清野,躲到山里去,敌人走了,人们又回来生产。白天有妇救会和儿童团站岗,夜里有民兵自卫团放哨。村头的山顶上,埋有“消息树”。敌人来了,它就倒下来,人们就按着它倒下的方向跑。……
在受过一次次的灾难后,这些善良忠厚的农人,就一次次在心中留下了烙印。他们一次次减少了悲痛的眼泪,只是一声不响,想出最好的办法,寻找最好的机会,对付他们的仇敌。
抗日民主政府实行了减租减息、增加工资、合理负担的政策。并没收汉奸卖国贼的财产土地,分给那些最贫苦的人们。当他们那长满茧的手,颤抖地拿着新发的盖有民主政府的大红印的土地照时,两眼流出感激的眼泪,心是怎样地在跳啊!世道变了,是的,社会变了。但最使他们感动的是,能好坏使肚子饱一些,能说一句从祖辈不敢也不能说的话:
“啊!这块土地,是我们的!”
当他们在地里劳动着的时候,就会轻轻地抓起一个土块,慢慢地在手中搓揉着,搓揉着,直到把土块搓成粉面,粘了一层在出了汗的手上时,才慢慢地撒下去。再用力拍打拍打手,用口吹吹,惟恐手汗带走了一点泥土。……
五龙河呀弯又长
胶东是个好地方
青山绿水庄稼好
金银铜铁地下藏
三面海水翻白浪
烟威青岛是良港
日本鬼子野心狼
馋得口水三尺长
挥着钢刀来抢杀
到了一庄又一庄
庄庄变成杀人场
家家户户遭了殃
同胞们哪莫悲伤
乌云天上见太阳
来了救星共产党
领导咱们动刀枪
一心打败小东洋
誓死保卫我家乡
青年男女的歌声,悠扬地荡漾在大地上。大地,春天的大地,到处象蒙上碧绿的绸缎似的闪着柔和的绿光。那润湿的泥土,只要一粒种子落进去,几天就生芽出土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如果在这时耽误过去一分钟,那末会顶平常的一天甚至更多的时间。人们都在紧张的劳动,想多把一粒种子插下地。
满山遍野吵吵嚷嚷的。那大声吆喝牲口的吼叫,震撼山腰的尖脆皮鞭声,伴奏着歌声,成为一支高旋律的交响曲,象是整个山野都在抖动,都激荡在春耕的漩涡中。
母亲更显得苍老了些,鬓边在慢慢变白,而身子更不灵活了。可是她的脸上,不知是春色的拂润,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倒焕发出红晕的光泽。那唇边的两道深细皱纹,似乎也油腻了些,不象从前那样干枯了,象是隐现着两道愉快的笑丝。她那双明亮的黑眼睛,虽然光泽在日渐减退,但并不显得迟钝呆滞,倒更加使她的目光柔和慈善,表明着她那忠厚善良的母性心肠。
母亲在栽植地瓜。垅已经打好了,她弯着腰,一起一伏地把地瓜芽插进松软的土里去。然后担起水桶挑水来一棵棵浇。最后把土坑埋上,两手用力把松地按结实。
从地那边山洼中的柿树林里传来悉悉的风声,接着温柔的东南风徐徐吹来,地堰上的一溜细高笔直的楸树上的嫩叶儿,簌簌地响起来。青草芽散布出来的潮气,和着浓郁的花粉馨香扑来。母亲不由地深吸一口气,顿时觉得嗓子不再干燥,心眼里爽快,浑身舒服。
忽然,地那头传来孩子的哭叫声。母亲直起腰一看,嫚子趴在地上哭;德刚在叫她。因为一只小牛犊俯着脑袋撅着屁股,在他们跟前摇头摆尾地示威,欺负孩子小呢。
“妈——妈!快来呀!快来嘛!”德刚拿着小棒棒,一面打一面叫。
母亲忙赶过去。
小牛犊一见大人来了,呼噜一声叫着跑了。
母亲笑嘻嘻地拍打掉女儿身上的土,把孩子抱在怀里,一面扯起嫚子胸前系的一块布给她擦擦泪水和鼻涕,一面亲昵地说:
“怎么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