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青坊老宅作者:杨黎光-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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琪文看着空空的家,又想哭。成虎就劝她:“琪文,早点睡,明早还要去替你妈妈呢。”
琪文还是怕。成虎想,自己也不能这样一夜陪着琪文呀,他想到了张奶奶。张奶奶是琪文父亲齐社鼎的奶妈,后来一直在齐家做女佣,直到解放,因此也住在老宅里。于是,成虎起身到后院喊来了张奶奶陪琪文。
成虎的家就住在三进的二楼,也就是齐社鼎家的楼上,由厅堂隔成的一间房。成虎出生不久长江发大水,全家是逃水灾从城外搬进老宅里来的。当时只是临时住一住,就将三进二楼的厅堂隔成了一间房。水灾过去以后,成虎家在城外的房子塌了,再也没有能力把它盖起来,于是在老宅里一住就是几十年。前几年成虎父亲单位盖了宿舍,全家都搬去了,只有成虎一人还住在老宅里。
躺在床上的成虎也无法入睡,虽然刚才宽慰了琪文,其实他脑子里也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老宅里又出怪事了。
成虎自小就是一个充满好奇心的孩子,喜欢对事情穷追究竟。小时候遇到的一些事,让他对老宅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成虎最初对老宅的兴趣是从他在后花园里捡到的一个宝贝开始的。
童年的时候,后花园是孩子们的天堂,成虎常在这里和小伙伴们玩玻璃弹子。有一次,一颗玻璃弹子滚进了假山旁的小洞里,成虎想把它掏出来,掏着掏着,弹子没掏出来,却掏出一块蝴蝶形的白石头。放在水里洗干净以后,这块镂空的扁扁的“石蝴蝶”,立即栩栩如生。对着阳光一照,石头还是通透的,连蝴蝶翅膀的纹理都刻得清清楚楚。
玩了几天,石头就变得很油润,仿佛涂了一层油脂一样。他拿着这块石蝴蝶去问邻居钱启富,钱启富家旧社会是开古玩店的,解放后他在旧货商店里工作。他拿着这块石蝴蝶端详了半天,告诉成虎:“这叫扇坠,是玉的,过去有钱人家的小姐系在绢扇柄下做装饰品的。”钱启富拿了几块糖要跟成虎换,说:“小孩子家不懂玩这种东西,这玉一摔就碎了,而且这东西是‘四旧’。”
成虎说:“蝴蝶有什么‘四旧’不‘四旧’的,你骗我。”
钱启富以为成虎嫌糖少,又买了一袋上海大白兔奶糖来换。那时候上海大白兔奶糖是稀罕物,孩子得到几块都会兴奋几天,何况是一整袋,可成虎还是不愿换。在老宅里的孩子们中,成虎是个有主见有自制力的孩子。
成虎把这块“玉蝴蝶”珍藏了起来,没有人的时候才拿出来琢磨。这件原先系在小姐绢扇下的玉坠,给他带来许多遐想。
他们家住的三进二楼,听老人们说过去是小姐们住的。夏夜,成虎睡在竹床上,手握着这块玉坠,望着窗前的一轮明月,心里想:当年这位大户人家的小姐,可能也和我现在一样躺在床上,轻轻地摇着绢扇,这块玉坠就在绢扇下摇来摆去吧。
那小姐漂亮吗?玉坠又怎么掉到后花园的假山里了?是不是小姐在和公子私会的时候,把这玉坠当成他们的定情物?
成虎这样遐想着,把故事一个一个编下去。越编越觉得真,因为手中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玉坠,所以总能给自己的故事找到依据。
毕竟是孩子,玩了一阵子他就把这块玉坠藏了起来。接着就是升高中考大学,慢慢就把这块玉坠忘记了。
上大学时有位教历史的老师,对古玉很有研究,在上课时讲到中国特有的玉文化对历史和人的影响,成虎听得津津有味。暑假回家时翻箱倒柜把玉蝴蝶找了出来,开学后带到学校给老师看。老师琢磨良久后告诉他:“这是一块上等的新疆和田羊脂玉,是中国软玉中的极品,从琢玉的技巧来看,像是明朝的东西。用这样玉坠的,一定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成虎恍然大悟,难怪钱启富一心用奶糖和他换,他是知道这块玉坠的价值的。那以后,成虎更是将玉坠像宝贝一样地珍藏着。
成虎对老宅历史的兴趣,并不仅仅源自这块玉坠。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成虎把对玉坠的兴趣转移到对老宅历史的探究上,这就不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了。
那年,老宅里的人准备在后院盖一个厕所。
老宅里虽然住了十几户人家,但一直没有公共厕所。那时候家家基本上都是用马桶,每天早上有从郊区来的农民收集粪便。农民把粪车停在后院门口,倒马桶,便成了老宅里每天清晨家家开门的第一件事。后来,农民进城拉粪给城市卫生带来一些麻烦,渐渐地受到政府的限制,最后就不让农民随意进城拉粪了。这样,老宅里的人每天早上只好到较远的公共厕所去倒马桶。
那年冬天,下了雪,天冷路滑,张奶奶在倒马桶时滑倒了,摔断了手。人们这才想到应该在后院盖一个厕所。
天晴以后,就动工了。在挖坑时,挖出一截骨头,这截骨头像是人的一条胳臂,大家一惊一乍地就报案了。
公安局派人来,像电影中勘查杀人现场一样,把那个坑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围观的人把老宅后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最后,公安局的技术人员把那节骨头带回去鉴定了。
后来鉴定出这确实是人的一条左臂,从骨头的断面来看是被利器砍断的,已经年代久远,可以肯定是解放前的,甚至更早。解放前的案件,公安局无法破,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老宅里的人再也没有心思盖厕所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孩子们晚上都不敢到后院去玩,老宅的神秘也更添了三分。
成虎开始琢磨老宅里那斑剥的牌匾楹联和残破的砖雕木刻,观察那些糟朽的木栏花窗、倒塌的假山和被尘土掩埋的奇石。他发现后院有一棵梅树,已经死了多年,枯槁的枝干上没有一片树叶,但一年大雪后,树枝上竟绽放出几朵黄色的小花,而且奇香袭人。老宅里还有个活物,让成虎惊奇不已。
每到梅雨季节,老宅里的阴沟总不太畅通,雨下大了就往上翻水,积在天井里,天井积满了就往厅堂里漫。大人们说这是因为阴沟被淤泥堵住了,于是,常常打开阴沟上面的石板淘淤泥。
一次,成虎站在一旁看淘阴沟,忽然发现堆在一边的淤泥动了起来,慢慢地从里面爬出一只巴掌大的乌龟,全身长满了青绿的毛。成虎想抓它,可它一转眼又钻进了阴沟里,没了踪影。成虎找来一根铁棍朝阴沟里捅,信佛的张奶奶看见了,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这么大的乌龟,一定活得很久了,说不定都成精了,你别去惹它。”
成虎问张奶奶:“阴沟里怎么会有乌龟?”
张奶奶说:“后花园里原来有一个莲花池,里面养了老根莲花。这老宅的主人信佛,每年都往池里放生,这只乌龟可能就是当年齐家主人放的生。”
这只乌龟成没成精,成虎不知道,但这只乌龟会很久很久不见踪影,却又常常在老宅出事的时候突然出现。后来,成虎怀疑,老宅里可能有不止一只乌龟。
自从老师给他讲了那枚玉坠的历史后,成虎对老宅历史的兴趣就更大了。为了弄清85号大院的历史,他利用各种机会,查阅了大量史料,查阅了县志、府志和房产局的历史档案。大学毕业后,他分配到市里报社当记者,虽然工作很忙,他还是继续走访熟悉情况的老人,请教建筑方面的专家。还利用出差的机会,在南京图书馆查到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不仅让他基本弄清楚了老宅的历史,还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发现联系到了近代史上两位着名的人物:陈玉成和曾国藩。这让他很兴奋。
齐社鼎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正在家里研究那些资料。这段时间,他研究的恰好是齐家的历史,齐家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会充满兴趣。
齐社鼎被送进医院,经过抢救脱离了危险。
第二天早晨,他在一阵隐约的铃声中醒来。这是医院马路对面一所学校的上课铃声,他习惯地想爬起来去上课,可是无法动弹。过去他发烧三十九度,也支撑着身体起来去上课,他不能让学生们等着。可现在他无法挪动自己的身体,手脚都不听他的使唤。他睁开眼,一切都是白色的,接着又模糊了。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记忆也是模糊的。
这时,他感到小腹奇胀,实在憋不住了,一股发烫的液体畅畅快快地排了出来。他感到周身轻松了,记忆也慢慢清晰起来。昨天的事情像望远镜镜头里的远山,渐渐地被拉到眼前。
下午刚下课,有同事喊他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说有人找他谈话。
谈话?!齐社鼎心里立即条件反射一般“怦怦”乱跳,周身不自在,两条腿陡然沉重起来,神情也有些恍惚。
齐社鼎教了一辈子书,教的是地理。他对地理熟悉的程度让人惊叹,上课时挂一张世界地图在黑板上,他面朝着学生讲课,从不看身后的地图。那时中国和阿尔巴尼亚非常友好,在讲中阿友谊时,他用教鞭朝身后一戳说:“这里是亚得里亚海,这里是阿尔巴尼亚。”亚德里亚海在世界地图上还有那么一小块,阿尔巴尼亚就只有一点点了,看着指也会指歪了,可齐社鼎从来不会戳错。
齐社鼎在生活中是个迂夫子。因多年受家庭出身和海外、台湾兄姐的牵连,历次运动他总被抖落出来。陪斗、陪站、陪交待、陪检讨,养成了一种战战兢兢心事重重的性格。平时少言寡语,内心却极为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觉得又要搞运动了。他也算一个“老运动员”了,不过只是一个以陪练为主的运动员。
齐社鼎最怕有人找他谈话,在那些日子里,只要一谈话,不是交待历史,就是接受外调,接着就是写不完的社会关系和印象模糊的身在海外、台湾的大哥和大姐情况的书面材料。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已经有好多年没人找他谈话了。他也努力将过去淡忘,一心只想教好书,多送几个学生去考大学。可是几十年的影响是根深蒂固的,尽管时代已经变了,他内心深处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
他边往校长室走,心里边嘀咕:怎么又有人找谈话呢?
走进校长室,校长不在,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的约五十多岁,平头,穿一双圆口布鞋。瘦高的戴一副无边眼镜,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一看就是办公事的干部。
齐社鼎看到这种黑色的公文包心里就发怵,以往每一次谈话,调查者都先从这种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叠材料,谈话就是从这些材料开始,最后自己的交待材料也是被塞进这种皮包带走。他总感到自己的命运就装在这种黑色的公文包里。一看到这种黑色的公文包,他的感觉立即就回到了十几年前,立刻微微低下头,轻手轻脚地跨进门内,转身将门掩上,然后坐在来人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只坐半个屁股,两手平放在膝盖上。
“是齐老师吗?”胖的先开口。
“是。”齐社鼎的声音不高,只能保证房间里的人听得见,仍然低垂着头。
来人立即站了起来,满面热情,尤其是那胖子,端着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向他伸出手来。这倒使齐社鼎感到意外,过去找他谈话的人都绷着一张阶级斗争的脸,今天这两人又是满面笑容,又是热情握手。
齐社鼎被吓着了似的,往后退了退,下意识地扶扶眼镜,手上的粉笔灰沾到了脸上。面对着两位热情的来客,只好伸出手去迎接,看到手上满是粉笔灰,又赶紧缩了回来。
三个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胖子又说:“我姓袁,大家都喜欢叫我袁胖子。哈哈,他姓乔,乔老爷的乔,就叫他小乔吧。我们是市里老城改造办公室的。”
“老城改造办公室?”齐社鼎扶了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脸上又蹭了一些粉笔灰。
“简称‘老城办’,负责老城区改造与拆迁安置的。”袁胖子说。
“‘老城办’找我干什么?”齐社鼎开始松弛下来。
小乔开了口,说话声音很细,像小开水瓶倒水,正好与袁胖子又粗又厚的声音相反:“市里要进行老城区改造,今年要拓宽园青坊一条街,你住的85号大院在拆迁之列。这幢老宅一部分房子是你们家私房,另外,我们也想了解一下85号大院里的情况,你是房东,所以先来找你。”
“拆老宅?”齐社鼎瞪大了眼睛,眼镜一下滑到鼻翼上,皱起的抬头纹像风化了的山石。
据成虎考证,现在称为园青坊大街85号的老宅,最初就是由那位明代的户部尚书齐园青所建,距今已有四百多年的历史。齐园青回乡省亲时,为光宗耀祖,除了在街口竖了那座大理石牌坊,还在这里造了一处“三进三堂”的徽式风格大宅,给他在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