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着,因为你有同类-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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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了朋友,发现她和我一样并不是真正的肆无忌惮。
爱米娜的故事太多了,只能在这儿说二三则。那是我们第一次合作,她为我的专集《蓝调在东方》演奏管风琴、钢琴与第二人声。那天爱米娜一进门,正好赶上吃午饭,制作人比由·拉斯威欧问大家要吃什么,每人要了一份汉堡包,唯独爱米娜要了两份,大家愕然,两个大汉堡进肚,爱米娜开始说笑话,这回说的是她年轻时刚来曼哈顿时去四十二街看性表演的故事,说那晚本该是女人与马,结果出场的是女人与猪,大家听了都笑成一团。爱米娜就势模仿着猪的样子,哼着,走向比由,靠在比由身上做模拟动作,比由是个害羞的汉子,登时大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到了录音时,爱米娜手下的音符个个带着她的性格滚蹦出来,活生生,像是都有故事可讲,她的演奏充满了神奇的个人性,状态好时,音乐喷泻而出,夹着狂笑,夹着歌唱,夹着狂舞,夹着述说,音色中充满灵魂。但她弹琴的时候会睡着,人睡着了,手还在动,如果不是因为打呼噜,谁都不会发现演奏者是在梦中,如果是她在弹琴前就睡着了,那可麻烦了,很难把她再弄醒,几个大汉一起推也推不醒她,周围的人干着急。那天她在录音之前就困了,头就往下栽,眼睛一闭就要打呼噜,我们把她叫醒,她睁开眼说声“对不起”,然后手往琴上一放,头又栽下去了,我急了,突然想起我的气功老师教给我的发功法,全神贯注,两手鹰爪般抓住她的头,十指着力,不多时她醒了,站起来抖擞精神,说,你真把我弄醒了!说完冲我鞠躬,大声对旁人说:她还真有两手!此后,她的真气又回到了手上,灌入音乐中,我们录下了她的最好的声音。她倒是醒了,我却因为功夫不够而把她的困意给挪到我头上来了,头疼之极,一天脑子不清梦。
那次发功后,她说我像个黑人,又说她自己前世曾是中国人。我们渐渐互称灵魂姐妹。后来我们再次合作我的作品集《缠》,录音中,爱米娜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她说是因为我的音乐风格影响了她,使她不自觉地出了那种自己也想不到的声音。其实那就是她的声音,那种魔力所在我们谁也不能模仿她,后来在北京演出时她不能来,我们全体乐队使足了劲儿想模仿她的魔力,但除了声音大之外,还是不能代替她的出现。佛南多说,我们四个人也顶不了爱米娜一个人,爱米娜的音乐充满着灵魂,时时感受到周围的灵气,也在意自己的灵魂。和她在一起演奏,常使我格外地放松,一见到她就想笑,全然可以不顾观众。而越了解她之后,越发现她的内心朴实。在外,她整天说粗话,见个年轻的日本导演,她会说,原来你是个刚开封的新宝贝儿!吓得年轻导演低头走人。有时又说,我年轻的时候,热着呢!她五十出头刚刚新婚,丈夫是从非洲来的移民,他们虽然已相处多年,一提丈夫,爱米娜还是大脸亮成一盘月亮。她丈夫叫帕帕,一直苦于没有正式工作,到现在还是到处为工作奔波。爱米娜一直在支持着帕帕,并为了帕帕在非洲工作的女儿来美国上学在努力。帕帕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教徒,每天祷告数次,对曼哈顿的生活很是不满。他们两人在一起时可谓一景,爱米娜高高胖胖,浑身的衣着一看就是曼哈顿爵士音乐家,她每天下午起床,有时做一天音乐,有时在她的躺椅上歪一天;她张口就是黄色笑话,管所有黄色录像中的角色都叫艺术家,常说起哪个黄色录像中的女艺术家演得好,逗得旁人捧腹大笑;她永远是笑声的中心,有了钱她就喜欢去买一些幻觉回来。而帕帕又高又瘦为人文雅谨慎,小心翼翼,一提起不轨之事就连说“我的上帝”,脸上一副羞涩。他们结婚时我是证婚人,到了登记处两人都忘了带戒指来,我临时抓了两个从中国买来的景泰蓝戒指给他们戴上,爱米娜那一天都高兴得像十八岁,我差点儿看着他们落泪。我越了解她越发现,尽管一生经历坎坷,她的音乐中从没有悲伤,不稳定的音乐家生活也没有使她变得诡计多端(很少见!)。就像她每次提到生活中的窘迫感时,总是说,上帝在照顾我。爱米娜自己爱唱:我只是要看看……看看……所有我周围的世界,所有我周围的事情……
爱米娜是一个真正的音乐家,尽管她没有什么大部头流芳百世的作品,但她真实地生活在音乐里,没有大野心,总是看到别人的长处,不吝惜赞美,用她那种不介意的幽默性格鼓励周围的人,一个乐队有了她就像有了一个大暖炉,而她永远贪吃贪睡,睡醒了砸出一串只有她才拥有的音响。
……
2004年夏天,我从中国回到纽约,见到爱米娜,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坐在戈兰美西公园旅馆阴暗的酒吧里,坐在可能是一百年都没洗过的丝绒沙发上,看着那些围着我们水果盘打转的小飞虫,爱米娜接着谈笑乐队中的喜剧,我又感受到那种异常的放松,直到两个人都哈欠连天,才发现水果盘里的水果都被飞虫占领了,真的不能吃了。
第二部分:给自己一个狂热夜晚未成曲调先有情—速写佛南多·桑德斯
因为《蓝调在东方》的录音,我认识了佛南多。他是个美国黑人与美国印度人的混血儿,有名的电贝司手。他很小就开始演奏,跟大多数黑人音乐家的经历差不多,先是受教堂音乐的影响,然后转向摇滚乐。我刚开始对他的印象是他爱笑,不管说什么事都傻笑,像个小孩儿,对谁都友好,但是从来不摘下墨镜。后来知道了,他老笑是因为他见人紧张,加上天性善良,不知说什么好时就格格傻笑;尤其是见了女人,傻笑得更厉害。以前我写的文章中再三提到过美国黑人音乐家的特点是:音乐中离不开女人。佛南多的性格显出了那特点的纯真一面。他像很多黑人音乐家一样,喜欢无歹意地对女人拥抱、挽手等,这种孩子式的友好,有时会使一些女人对他有戒备,以为他是个色鬼;有时又会使一些女人对他飞快地以身相许,以为他是个多情理想丈夫……于是,佛南多常使自己陷入一种欲逃不能的状态。他演音乐,写音乐,为人多情忠厚,喜欢点蜡烧香,每星期禁食一天,感情生活给他带来了很多不稳定的生活色彩,也给了他天伦之乐。他的演奏和他的天性相像,手一碰琴,就有种种柔情蜜意流出来,加之从小接触蓝调,节奏中常带着温柔的忧郁。佛南多式的低音是有名的,那些轻轻摆动着的音符,一听就是他,让人生出“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的情绪。闹了半天,白居易的琵琶女到他这儿转世了!佛南多的音是摸出来的, 而不是弹出来的。和很多爵士钢琴家类似,手那么一摸,音符就由手指带出来,听着令人心动。
2004年初,佛南多送给我他的新专集, 旋律优美浪漫,能让人反复听,每首歌都像是他的为人,像个孩子似的随时准备为他的朋友或情人分担忧虑。这是他对爱情的真实坦白:
我可以当你的男人,握着你的手,我可以当你的哥哥, 温暖你如同一个母亲,我甚至可以像你的父亲,当你的朋友,和当你的丈夫,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但是我不能说,再当你的情人。
我可以给你一个孩子,她使我们微笑,我会给你一个家,你再不会孤独,我给你唱天堂的歌,使你感到你属于这个地方,我在这个失去灵魂的世界给你希望,但是我不能说,再当你的情人。不不不。。。。。。
他倒是不傻, 跟他的女人说明白了:你要这个,没那个。
第二部分:给自己一个狂热夜晚废墟中找乐不修饰的修饰(1)
杨小平曾是中国音乐学院民乐系的学生,因为把男女生宿舍之间的墙挖开,以便两性自由往来,被学校开除。然后就成了“问题青少年”,混在社会上,跟工厂的老师傅学电工,跟故宫老师傅学模仿古画,又自学装修,然后变成工艺师,再变成设计师,再变成建筑师。曾在周游欧洲期间,学得西域风情。他先是给自己在北京后海按古建筑的风格盖起一座独门独院,后来又跑到京郊农村里一条土跄跄的路边,盖起了一座乡村大宅门。又过了一年,在北京的一所大厂房里租下一栋楼,把一座破破烂烂的旧厂房给改装成一栋现代艺术沙龙。
小平的设计风格无门无派,只是舒服雅观大方时尚兼有品位。能做到这几条其实不容易。当下在国内最时髦的是简约主义,可简约主义并不舒服。在简约主义的房子里,经常不能随心所欲,总不知如何是好。在黑白相间的稀少陈列物中,人类的七情六欲被压缩变形。
艺术可以变形,欲望一旦变形真正是不舒服了。
以我去朋友家串门的体会,有些朋友家只是悦目却不敢松弛;有些朋友家松弛之后却不悦目;更有些人家牵强附会只是炫耀。
到了小平农村的家乐得个赏心悦目,四仰八叉。小平喜欢充当工人角色,自称是“散仙儿”,而不当艺术家。他的人生观是活得随意,绝不刻意追求,只要能伸展,地方大,当拣破烂儿的都行。他说:“有时候,能在废墟里找到很漂亮的东西,也是很快乐的事情,我没有什么钱,但是喜欢好看的东西,所以得去找,其实穷人买东西自有自己的乐处。”他爱拣破烂儿是真的,还喜欢去拆迁的地方买古董,回来擦洗。破烂儿,古董,加上他的新设计,“五步宽,六步深算是一间房”的农民盖房法则,中国硬木茶几配上西洋大软沙发,壁炉烧得热烘烘,在其中舒服成一团,有吃饱喝足脱鞋上炕之感。
通俗了说,小平的建筑风格集欧洲与中国传统于一身。不通俗了说,我说不出来。我不懂建筑,只觉得他的建筑没有什么特意的建筑追求,只是追求天下所有可以信手拈来的舒服。从农民家买来的喂猪食的石槽子在院子里变成装饰,果树、葫芦架、开放式厨房、法式粗木餐桌、欧式粗木房梁、修在房间里的四合院月亮门、老式清代雕木门窗,所有舒服都建立于对舒服的精确感,而不是在重复建筑和装饰风格。
第二部分:给自己一个狂热夜晚废墟中找乐不修饰的修饰(2)
小平在他新重建的厂房家里画了一组油画,泼油彩而成。虽然是泼出来的,油彩的颜色搭配、色调处理、颜色之间的运动、画面的结构都有自己的规律,很像他的建筑和装饰,不结构的结构,顺手拈来,却顺理成章。他还喜欢做“玩具”,一不小心就可以管它们叫“雕塑”。“玩儿”是小平的创作基点。
小平的创作风格使我想起如今面临着各种境况的音乐家。当条件有限,音乐家必须有能力把管弦乐队、民乐队、业余合唱队、民歌手、歌剧演员、卖破烂的、敲铁皮的、学生、农民、钢管、马桶、疯子、傻子全都集中到一个作品里去,还得处理妥当。这需要对音响的把握、对风格的理解和对人的信心。
有一次看见小平干活,拿着电焊机,不带任何防护面具,头一扭,看也不看,手一伸,就焊上了一条桌子腿儿。他的助手们在旁边被火光照得鼻涕加眼泪的,又不敢说。他就这么扭着头,手往桌子下面抻了四回,一张漂亮的钢桌子就焊出来了。
我变成了他的邻居,也租了厂房,请他设计并装修。
他走进破旧荒废的厂房,命令工人先敲掉旧天花板。高大的屋顶马上暴露出来,没几天,二层楼有了,楼梯是用钢和玻璃做的,从屋顶上挂下来。
他设计了天窗,可厂房的墙皮太厚,工人凿了一天,才凿破一层墙皮。第一拨工人弃工而逃。不知他从哪儿找来些不惜力的,凿了一个月,终于在防空墙上凿出一圈大窗户来。
这是他对我新居的设想:
用石碾子当茶几,
用澡盆养花儿,
用铁打家具,
用麻袋片儿当地毯,
用砖头砌澡盆,
用墨汁刷墙,
用炒菜锅做洗手池,
用水桶做灯罩
……
没等我否认他的Dub式的设计构思,他自己先给推翻了一半儿,恐怕是不太容易实现。Dub 是最新潮的音乐风格,拿那些已经制作成型的音响再制作、再加重,让人性更工业化。但是小平并不喜欢听Dub音乐,倒更喜欢听乡村摇滚。我们私下里叫小平“地下王子”。由于他的生活经历,他几乎认识北京所有的艺术家和工人们。上至故宫仿古大师下至盗墓者,都把小平当兄弟。他在人多的场合不爱说话,但是如果谁说话惹了他,他就会站起来,把啤酒倒在那人的脸上。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