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简史-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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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有;这岂不是白马非马?再者,“马”这个词并不包括、也不排除任何颜色。因此,有人要马时,黄马、白马都可以应命。而“白马”这个词,既包括颜色,又排除颜色,黄马和黑色都因其颜色而被排除,只有一匹白马才能应命,那未被排除的和被排除的当然不一样。因此,“一匹白马不是一匹马。”如用西方逻辑学的语言来说,这个论辩强调的是“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马”的外延包括一切马,不管它们是什么颜色。“白马”这个词的外延却只是指“白颜色的马”,其中排斥了其它颜色的马。既然“马”与“白马”的外延不同,因此,白马非马。
第三个论证是:“马当然有颜色,因此而有白马。假设有无色的马,那样的话,“马”就只有本质,没有形体。然则,白马又由何而来呢?因此,“白”不是“马”;“白马”的含义是“马”加上“白”,它和“马”已经不是一样的含义,因此,白马非马。在这个论证中,公孙龙似乎强调“马”的共相和“白马”的共相不同。所有的马都具有马的共相,但其中不包含颜色,马的共相与白马的共相不同,因此,白马非马。
除“马”的共相外,还有“白”的共相,那就是“白色”这个概念。在同一篇里说,白的共相并未说明什么是白。“白马”一词则把“白”界定了,经过界定的“白”和“白”的共相又不是一回事,特定的白是在特定的物体之中显现出来、“定”了下来的。而白的共相是未经任何特定物体加以界定的,它是未经界定的“白”。
《公孙龙子》书中还包括一篇《坚白论》,其主要命题是“离坚白”(坚硬与白色是分离的)。公孙龙从两方面来论证这个命题。其一在下面的对话中表现出来。设想有一块坚硬的白石。是否可以说,“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曰,二,可乎?曰,可。曰,何哉?曰,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者。无坚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得其坚也,无白也。”这段对话从认识论方面论证,坚和白是彼此分离的。用手摸,可以得出“坚硬”的结论,用眼看,可以得出“白”的结论。但没有“坚白石”。这就是“无坚得白,其举也二;无白得坚,其举也二”
公孙龙的第二个论证是形而上学性质的。它的意思说,“坚”和“白”作为共相,并未指明,哪个具体事物是坚,哪个具体事物是白。它可以在任何坚硬或纯白的东西中表现出来。即使在物质世界里没有坚硬或白的东西,“坚硬”和“白”的概念还存在着,这些概念是不依赖于物质而独立存在的。“坚白”这个概念可以离开物质而存在,只要看现实世界中,有的东西硬而不白,有的东西,白而不硬。这足以证明,坚与白并非必然联系在一起,它们是彼此分离的。
公孙龙用这些认识论和形而上学的论辩证明“坚”与“白”是分离的。这是中国古代哲学中著名的“离坚白”论。
在《公孙龙子》书中还有一篇《指无论》。公孙龙用“无”来表示具体事物,用“指”来表示抽象的“共相”。“指”字作为名词时,它的本意是“手指”或“指示器”;作为动词,它的含义是“指示”。为什么公孙龙用“指”来代表“共相”,有两种解释。在名家的哲学词汇中,一个名词是一类具体事物,它们具有那一类事物的共同特性。而一个抽象的语词则指一种属性或共相。由于中国语言和欧洲语言不同,方块字不像拼音文字,没有因格(主动或被动)、性(阴性或阳性)、身(第一身、第三身等)、时(过去、现在、未来)、数(单数或复数)、而在词尾做出变化,因此,一个名词(如“指”)和一个抽象语词(如“指”)没有形式上的区别。结果,在西方语词中的一个共同语词,也可以用来指一种共相。中国语言中还没有冠词,因此,“马”、“一匹马”、“这匹马”,都以一个“马”字来表示。于是,“马”字基本是用以表示一个共相,而其它语词如“一匹马”、“这匹马”则是共相的具体应用。因此可以说,在中国语言中,一个共相是由一个名词来表达的,这是公孙龙何以用“指”来表达共相这个意思。
关于公孙龙用“指”来表达共相的含义,还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指”字与“旨”字相通。“旨”字常用作“要旨”,含有“观念”和“概念”的意思。按照这种解释,公孙龙用“指”字时,他的意思是指“观念”或“概念”。公孙龙的上述论辩表明,他使用“概念”并不是像柏克莱或休谟哲学中所指的反映主观的概念,而是如柏拉图哲学中的“理念”,乃是反映客观的一个概念。
在《庄子》一书最末的《天下》篇里,列举了名家的二十一种论辩,并没有说,它们出自名家的何人。其中,明显的是:有些显然以惠施的思想为基础,有些则由公孙龙而来,用惠施的思想或公孙龙的思想,就可以加以解释。过去,这些观点都被看作“反论”,但我们一旦知道了惠施和公孙龙的基本思想,就可以懂得,这些其实并非“反论”。
惠施和公孙龙学说的意义
名家的哲学解析名实,在中国哲学思想中揭示出一个形像之外的世界。中国哲学里,对“形象之内”和“形象之外”是加以区别的。“形象之内”是“实”,例如:大与小、方与圆、长与短、白与黑,它们都是指一类形象和属性。人们经验中的任何对象或可能成为经验对象的东西,都有形象和属性,都是在现实世界之中。反过来,也可以认为,现实世界中的任何形象与属性都是经验的对象,或可能成为经验的对象。
惠施在他的“十事”中,开头和结尾是谈形象之外的世界。他说:“至大无外,谓之大一”,是说处于有限之中的人所能指认的“至大”是怎样一回事。“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这是说明至大包含什么。“天地一体也”意味着,万有即是一;一即是万有。由于万有即是一,因此,在万有之外,更无它物。既然如此,万有不可能成为人的经验的对象。这是因为一个经验对象必然要处于经验着的人的对面。如果我们说,万有可以成为经验的对象,我们就必须说,在万有对面,必定有一个能经验万有的经验者。这就变成了,在至大无外的大一之外,还有一个东西。这是显然自相矛盾的。
公孙龙也揭示了在形象和属性之外的共相。他讨论到,共相不可能成为经验的对象。人可以看见一件白的什么东西,但是无法看见作为共相的“白”。凡名词指向的共相都在另一个世界里,那里没有形象和属性;其中有些共相甚至没有名字。在那个世界里,“坚硬”就是“坚硬”,“白”就是“白”,如公孙龙所说:“独而正”,每个共相都是独立而又真实的。
惠施说:“泛爱万物”,公孙龙也说:“欲推是辩以正名实,而化天下焉。”(《公孙龙子·迹府》)两人都显然认为,他们的哲学是内圣外王之道。但是,真正把名家所揭示的形象之外的世界的意义充分发挥出来的乃是道家。道家反对名家,然而真正继承名家的却是道家。惠施和庄子两人是好朋友,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第二章道家的第二阶段:老子 (1)
历来以老子为楚国人(今河南省南部),与孔子同时而比孔子年长,传说孔子曾问礼于老子;《老子》一书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哲学著作。经近代学者考证,上述看法有很大改变,有的学者认为老子出生时代晚于孔子。
老子其人和《老子》其书
传说老子姓李,名聃。对读中国哲学的人来说,重要的问题有二:老子是什么时代的人?《老子》这部书是什么时代的书?这两个问题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很可能,老子出生在孔子之前,而《老子》这部书是后人依托之作。这也正是我的看法。这样,历来对老子生平的说法不必全都否定,历来的说法中并没有提,老子著有《老子》其书。因此,我倾向于接受传统关于老子生平的说法,而同时把《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放到后来。在我写《中国哲学史》(两卷本)时,曾提出《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大概在惠施和公孙龙之前,现在我认为《老子》一书的著作年代比我以前所设想的更晚,应在惠施和公孙龙之后。这是因为《老子》书中有不少关于“无名”的讨论,这只能是在人们对“名”的观念有了发展之后。
我所持的这种观点并不要求我认定老子其人和《老子》其书毫无关系。《老子》书中也可能有若干段落是来在老子。我的看法是:《老子》一书的思想体系不可能产生于孔子之前,或与孔子同时。在下面,为避免卖弄之嫌,在援引《老子》时,我还是援旧例称:老子如何如何说,如同我们今天仍旧用“日出”“日落”这些语词,虽然我们知道,太阳在太空中并没有出,也没有入。
道,无名
在上一章里,我们看到,名家的思想家们揭示出“超乎形象之外”或说“形而上”的存在。大多数人只思考“形而下”的存在,即现实世界。他们觉得,现实世界是可见的,因此,表达它时并无困难;在表达时,虽然使用名字,也不觉得那仅仅是“名”。名家的思想家开始对“名”进行讨论,在思维上乃是一大进步,对“名”的思考乃是对“思考”进行思考,它是在一个更高层次上的思维。
一切“形而下”的事物都有名字,或至少,有命名的可能。它们是可以命名的。老子却指出,除了“可以命名的”之外,还有“无法命名的”。形而上的事物也并非都无法命名,例如共相,它们是形而上的,却不是“无法命名的”。但从另一方面看,凡“无以命名的”必定是形而上的。道家所说的“道”和“德”便是属于这一类的概念。
在《老子》第一章里,开头便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在第三十二章里又说:“道常无名,朴。虽小,下莫能臣。……始制有名。”再看第四十一章:“道隐无名。”在道家思想中,区别“有”和“无”、“有名”和“无名”;其实,这两个区别只是一个区别,只是“有名”和“无名”的区别,“有”和“无”只是“有名”和“无名”的缩称。天地万物都是可以赋予名字的,故此,称天为天,称地为地,万物各从其类,各有其名。有天地万物,就有天地万物之名。因此老子说:“始制有名”。“道”是无从命名的,而万物之名又都是由道而来,这便是老子所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道作为万物本原,无从命名,所以无法用语言表达它。但我们又想要表达它,便不得不用语言来加以形容。称它为“道”,“道”其实不是一个名字。这就是说,我们称道为道,和我们称一张桌子为桌子是不同的。当我们称呼一张桌子为桌子时,它有某些属性,使我们可以称它为“桌子”。但是我们称“道”为“道”时,不是因为它有某些可以名状的属性,这个名字只是一个指称,或用中国哲学惯用的词语,称它是“无名之名”。《老子》第二十一章说:“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道是万物之所由来。既然物从来自在,道就从来自在,道这个指称也就从来自在。它是一切起源的起源,因此它见到了一切的起源。“道”这个名字既然从来自在,因此它长存;而这在现实之中根本不是一个名字。因此《老子》第一章里说:“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这只是一个形式的命题,而不是一个积极的命题。这就是说,它并没有对话题提供任何信息。道家认为,既然有万物,万物必定有它们的由来,于是便把这个“由来”称作“道”。它其实不是一个名字。“道”这个概念也只是一个形式命题,并不是一个积极命题。这就是说,它对万物所由来的这个“由来”,并没有作任何描述。我们所能说的是:“道”既是万物之所由来,它就不是万物之一;如果它是万物之一,它就不是万物之所由来。每一个事物都有一个名字,道不是一个事物,因此,它没有名字,因此,“道常无名,朴。”
任何事物,自一开始出现就是一个存在物,万有便是由此而来。万有意味着首先必须有存在。这里所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