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甲苍髯 by ciel mu(一-三部)-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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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拳脚交换令人眼花缭乱,也不曾失去笼罩周身的沉静稳重。彼时万人仰止,此时千夫所指,哪怕顷刻之间繁华开败笙箫散尽,那份荣辱成败一肩担起的英雄气概,又有何人能够损及半分。——这样一个人,怎能不让人顿起倾慕之心,元凰在殿上静静看着,眼里脑中都是他的身影,这样一个人,有谁不想把他留在身边。人间至苦莫过求不得,至悲莫过爱别离,至苦至悲,也都及不上他处心积虑,亲手断送最爱人的性命。——怨只怨,他入朕的心,朕却去不到他心里,元凰想,只怨朕去不到他心里。
围攻北辰胤的三人之中,以铁常焕攻势最为猛烈,招招都拼着同归于尽。北辰胤眼见庭外大军源源不断,心知久战不力,顾盼要寻退路。铁常焕挺剑刺来,他情急之下忘了留手,剑尖横扫而出,弹荡起虎啸龙吟,震得其他三人手中的兵器也并发出清昂激鸣。剑风四散而走,穿透数名闪避不及的禁军,直冲殿上元凰站立之处。元凰应变极快,飞身而退,一手挡下已卸去八分力道的剑气,眼见面前护驾的两名侍卫被生生撕裂。虽知道这是北辰胤无心之举,他仍然止不住扬眉去望,却正见到北辰胤也向这边看来,眉宇之间颇有焦虑之意——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他却还在挂心是否误伤了元凰,如此拖泥带水顾此失彼,实不像是北辰胤的行事作风。
元凰正想冷笑一声以示不屑,就见铁常焕抓准空门,趁机刺中北辰胤的右肩。那一剑不及伤筋断骨,却也深入皮肉,霎时间鲜血淋漓而下,顺着北辰胤的指尖滴落,染红了剑柄青锋。北辰胤沉喝一声,左手一掌击的铁常焕向后便倒,顺势借力拔起身体,掠出太和殿外。北辰望同长孙护大惊之下尾随而去,殿内禁军也都一拥而出。元凰这时方觉得心脏狂跳起来,以致于将他的整个身体都震得摇晃不定,原本清晰的视野变成胡涂一片。他看到远处的午门同近处大臣们的脸一道融化扭曲成一团,分不清是形状色彩,于是疲惫地闭上眼睛,跌坐在宽大冷硬的龙椅之上。殿外喊杀呻吟的声音越移越远,他知道北辰胤已出了太和门。太和门外更有如潮不竭的千军万马,每个渴望立功封侯的将士都想要取北辰胤项上人头。
亡命奔逃不比行军打仗,只要策略得当,便可以寡敌众。单凭一己之力,再是武功盖世,也总有气衰力竭束手就擒的时候。北辰胤出宫之后,自知王府已不可回,城外驻兵业已尽在元凰掌握。他眼见滔滔禁军夹带喊杀嘶吼迎面而来,苦于没有苍龙弓在手,不能硬敌,只得暂退至君竹岭,查看竹水琉的状况。他至君竹岭见不到竹水琉,只有两名手下恭敬迎上,心知有异,抢在二人拔出匕首之前削下了他们的脑袋——凡人身处危殆之机,必然神慌意乱,北辰胤受伤在先,更是无法静思详虑,饶是如此,要想诓他上当受骗亦非易事。他正要抽身而退,却逢玉阶飞翩然而至,一语不发,起手便是杀招。随同玉阶飞前来捉拿反贼的禁军见二人皆是如临大敌的表情,明白胜败生死皆在一招之间,知趣地围成一圈向后退去,又生怕放跑了北辰胤,只好不错神地盯住圈内。他们眼见二人身形交错,动作轻巧得好似在花园里攀一枝白梅。山林之中风止树静,玉太傅衣上的翡翠锦带同三王爷暗紫棠色的朝服衣角被莫名的力量掀起当空,而后沧海怒涛一样的拍击而下,远远看去好像精雕细描的人物工笔,又似气象万钧的临崖写生。漫山遍野的风沙飞卷起来,迷住了诸人的眼睛,待到下一刻满目清明,茫然四顾已不见了北辰胤的身影,只剩玉阶飞一人摇摇欲坠,几乎拿不住手中羽扇。
禁军侍卫赶紧上前去扶,询问玉阶飞下一步如何打算。玉阶飞举目远眺,慢慢摇了摇头,好像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不用追了。城外荒道路口,巨石边上,陛下已有安排。”他随后带军离开,瞥见不远处的林间有人影隐然掠过,银发彩衣,身段窈窕好似女子,因为了无声息,除他之外竟然无人察觉。他目送那女子倏然远去,敛下眉头,终于压制不住胸中气血翻腾,一股腥甜冲入喉间。
正如玉阶飞所料,北辰胤在出城路上,被三教罪人一掌拦下,困在了荒道路口。他身后尚有大队追兵,都对三教罪人望而却步,停步在三十丈处小心观望。那时候北辰胤已记不得杀了多少人,负了多少伤,右肩上的伤口草草包扎完毕,不断地渗出血水,被雨水冲刷过似的淅淅沥沥。他身上显耀尊贵的瑞紫朝服,从衣襟到袍角已没有一处洁净,星星点点都是喷洒沁润的血迹,有的棕黑晦暗已经干涸,有的鲜红耀眼在衣面流淌。他的血,或是别人的,不经意间混杂搅拌,同样颜色同样腥甜。奔逃,追击,哀嚎,索命,剑光纷影里断肢横飞,这场屠杀从一开始就已错位了猎人猎物。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干燥的空气里飘扬开来,激起人心底最深的恐惧战栗,让北辰胤身后围观的禁军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三教罪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北辰胤,击掌赞道:“真是好对手,好气魄——我同你本来无怨无仇,但是徒儿要我帮忙,你只好自认倒霉。”
北辰胤在他开口之前便已猜到他的来历,想来元凰为了除他,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出宫之后忙于应付各路逼杀,反倒没有时间顾忌自己的情绪,此时同三教罪人相对而立,眼见出城官道一片荒芜,想到身后大军严阵以待,耳闻兵器交打作响宛若他带兵之时,方才慢慢体味出被最信任之人抛弃背弃后的凄凉心境,好像春蚕吐丝那样,一段一段,缓慢得缠绕上来,织成细密网兜,覆在他的心上,然后狠狠下拉。锋利的丝线寸寸没入血肉,将心脏分割成碎小肉块,散裂在胸膛正中,仍旧挣扎跳动。他觉不出疼痛,只是整个身体逐渐冰冷失了知觉,那一瞬间里是死了还是活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彻头彻尾的冰冷感觉,即便多年之后北辰胤依然记忆犹新。他费尽心机将元凰送上帝位,又不惜一切替他披荆斩棘,眼见元凰渐展帝王之才,时时刻刻都觉得加倍欣慰。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不能同元凰共叙天伦。书房里四下无人之际那口口声声的“父亲”二字,元凰说来浑不介意,他听在耳里却胜似天籁之音。纵然当时元凰只有一分真情,他也会自觉加上余下九分。二十年来他都在远处默默看他,不敢对他太过亲昵,等到终于能够将他护在怀中柔声宽慰,换来的却是这般结局。方才大殿之中,他决心出手之后便不忍再看元凰,生怕见到无动于衷的冷漠神情,公然盘踞上眉眼修然的年轻脸孔。他至今仍不明白是何事让元凰生出误会,然而下手如此狠辣绝情,想必元凰对他早有恨意。是伤是痛,都是他当年一手造成,想要责怪元凰,却不由觉得他这等操控人心断人后路的周密手段同自己颇为相像,竟又生出几分为人父母的沾沾自喜。北辰胤思及此处轻叹一声,知道三教罪人武功高深莫测,右手持剑不稳,只得将剑交在左手,萧然而立。
三教罪人目光中流露出欣赏之意,无可奈何地掸掸袖子:“你受伤至此,还能挡下我刚才一掌,我佩服你!我知道你左手不能用力,等下交手时候,这个便宜我是要占的,不过事先知会你一声,免得你嫌我不够光明磊落。”
北辰胤微微一哂,将剑握得更紧:“元凰连这都告诉你……战场之上本无君子小人,既是趁人之危,又何需光明磊落。”
“哈哈,这句话合我心意!”三教罪人被他抢白也不懊恼,慢慢握掌成拳:“该说的都说完了,来来来,我们一决生死!”
北辰胤剑尖点地,眯起眼睛审视对手,目光中犹带轻傲倨傲。片刻之后他纵声大笑,矜贵之气倒好像还是宫中王府里的光景:“哈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你凭什么同我一决生死?”
三教罪人一愣,也随他一同笑开:“够狂妄。今日若杀不了你,我日后再不与你为敌。”他说完抬起手臂:“这招倾我毕生心血,算是对你的敬意。”
北辰胤不再答话,凝神静待。三教罪人一掌拍出,风势夹杂修罗怒吼,挟带山崩地裂之力席卷而来。便在平日无恙之时,北辰胤亦无十足把握接下他全力一击,如今久战力疲,伤痕累累,虽是自知无幸,仍然横剑在手,不肯退后认输。地上激起的飞沙走石在他脸上颈间擦出道道血痕,打散玄蓝长发,尽收天地之威。
元凰在书房里等了一个下午,才候得三教罪人回来,见他身上血迹斑斑,所幸伤得并不严重。他跨进门来,挎着脸向元凰叹息道:“唉,一不留神,让他被人救走了了,真是对不住你。”
“救走?”元凰重复一遍,表情没有松动:“那伤势如何,往何处去了?”
“伤得不轻,往城外去了。”三教罪人仍是叹息频频:“救他的人好轻功,我没追上。早知道就不该答应他,今日之后再不与他为敌。哎呀呀,真可惜了。”
元凰心中一窒,暗叹北辰胤在自知必死的情况下,还不忘设计激的三教罪人许下诺言,铺下也许永远用不到的后路。他还要再问,却听外头内侍来报,说皇太后在淑宁宫急诏。三教罪人本不欲久留,见元凰有事,便大摇大摆出了皇宫。
元凰起身正往淑宁宫去,却瞥见内务府总管垂首站在门边,唤他过来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微臣是想问天锡王府抄家的事儿。皇上是要……”
“抄家?”元凰一怔,根本没想到有这一层,反应过来之后,本能地怒火冲天,大声喝斥道:“谁让你去抄他的家?”
“无,无人……”内务府总管从未见过帝王这般姿态,不知究竟,吓得不敢抬头:“通敌谋反者,抄家灭族,这是刑律上写着的。臣,臣依律办事……”
元凰明知内务府总管是照章办事,此刻听他兀自狡辩,却真恨不得一巴掌扇下,打得他再说不出话。他虽然决心格杀北辰胤,天锡王府却是他自幼留恋的地方,处处都是温暖回忆,怎舍得让人粗鲁破坏了去。他沉默片刻,强压下怒气,寒声命令道:“三王爷曾有军功,抄家罪免。你去借调二十禁军,今日起给朕日夜守在王府外头,除朕之外,擅入者斩。”
内务府总管碰了一鼻子灰,唯唯诺诺去了。元凰迈了几步,思前想后仍不放心,即刻吩咐宫人,起驾前去。他独自去北辰胤的书房打开暗门,将案上三王妃的画像仔细收起,放入袖中,带回寝宫里小心藏着,生怕有半点损坏。存好北辰胤最爱惜的物事,他这才放落心中大石,急忙赶去淑宁宫,恭请母后圣安。
长孙太后面色苍白,坐立不安,眼见元凰姗姗来迟,竟然忘了叫他免礼。元凰顾自挺身站直,恭恭敬敬唤了数声母后,长孙太后这才回过神来,示意他坐在一旁,仔细端详孩子的表情,半晌后才幽幽说道:“今晨的事儿,我听说了。”她犹豫着不知说些什么,声音掺杂了惶恐疑惑:“你……这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你上回处斩伯英,大皇叔托我说情。我不曾应允,是因为知道你被逼无奈。可三皇叔为你尽心竭力,方从边关凯旋而回,你为什么不能容他。”
“是玉太傅向朕进言,说三王爷久留边关,恐生异心,为防患未然,只好出此下策。”元凰神色泰然:“况且先皇中毒暴毙,只怕同三王爷也脱不了干系。”
“你怎么这般胡涂!”长孙太后颤声喝道,一下子憔悴许多,唇边额前的细碎皱纹也愈发明显:“若他有心帝位,我们母子哪里还有今天?先皇中毒是真,佑达的那些疯话你却也信得?三皇叔……视你如同己出,你万不该痛下杀手。”
“此事是朕同诸位大臣商议而定。”元凰有些不耐烦地偏过头去,将事情推给玉阶飞:“母后不是也常说,要朕遵照玉太傅的教诲。”
“凰儿,”长孙太后知道北辰胤逃出宫去,以为事情还有挽回的可能,不禁沉下语气,拿出母亲的姿态:“这世上若还剩了一人保你助你,那不会是玉阶飞,而是你三皇叔。——孰轻孰重,你难道不明白。”
“母后久在深宫,不问朝政。三王爷一事,朕有大臣帮忙商议,不敢劳母后费心。”元凰这句话说地不卑不亢,却已拿出帝王威仪,警告太后不得擅自参政,长孙太后听后一愣,又气又怕,连带着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元凰在一旁看着,也不出言安慰,觉得这个曾在朝堂上主持北嵎大局拥有睿智头脑的贤明女子,已在他不曾留意的时间缝隙疾速苍老。长孙太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垂下目光,轻声探问道:“那三皇叔……现下如何了?”
“重伤出逃,不知所终。”元凰冷然答道:“也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