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09-精神历程--36位中国当代学人自述-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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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时住在北京琉璃厂旁边的一幢古老的房子里。我们的隔壁邻居是一对工人夫妇。妻子是一个善良热心的人。我们刚搬来的时候她给我很多指点。搬来不久,听到他们吵架。听到妻子在楼道里尖叫着乱跑。我听着听着,忍不住了,出去拉架。看到妻子血流满面,血滴答着,溅在她的鞋袜上。那个丈夫跳着脚地又打又骂,骂自己的老婆是“二婚头。”原来他们都是第二次结婚。我忍不住抗议,“你不是也是第二次结婚,凭哪条骂她?”他却自得地说,“男人结多少次婚都没有关系,女人让人破了身,还有谁愿意要?我要她就不错了。”
现实生活和我所相信的男女平等的理想相差如此之远。我不知该怎样解释这一切。我只恨自己生为女人。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读书和写作。我写的东西常常被丈夫讥笑。一次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他看了后,嘲笑我说,“写得比卡夫卡差远了。”平凡的生活把人的梦想都磨灭了。暴力居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让我深深耻辱。一次丈夫把我珍藏的毛泽东的像章,不经我同意就送给一个外国留学生,我不高兴,从那个留学生的中国女朋友家出来,我抱怨此事。他在大街上再次大打出手,我的鬓角至今还有一个伤疤。这种暴力,居然成为我生活的经常的一部分。
1992年的春天,英国汉学家艾华来北京做研究,住在民族饭店。我对艾华和她的工作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是一个汉学家。那时丈夫已去了英国,就介绍艾华来找我。
艾华来了,她说她是做社会学研究的。我的家那时在西单大街路北的白庙胡同,离民族饭店很近,所以艾华天天都过来,我们就整日地聊来谈去的。慢慢地我看到艾华在做的事情。比如她喜欢收集报亭里的各种杂志,特别是那些俗里俗气的带女性封面的杂志。我不明白她在做什么,问,“这些难道也是你做研究的材料吗?”艾华点头,解释说她正在写一本书,关于中国的性别构建,特别是解放后的性别构建过程。我听了,不知道艾华在说些什么,只是点头,表示尊重。我那时以为研究是很神圣的,不明白那些通俗杂志有什么可值得研究的。
艾华跟我谈得更多的是生活本身,比如孩子、家庭和男人等等。艾华比我年长几岁,没有结婚,和一个男朋友住在一起,那时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正努力创造第二个孩子。这是我第一次与一个西方的女学者天天泡在一起。我观察她,对她的生活和工作都很好奇。
我对她没结婚并不觉得有什么新鲜的,因为那时我已经从报纸杂志上得知,西方的很多女性都是不结婚的。我的几个美国来的英文老师也都没有结婚,所以我误以为西方人不结婚是正常的。所以跟艾华谈及婚姻的时候,我就说到这个。艾华大笑, 纠正我说,“不是的,西方的主流社会女性也是以结婚为主的。大多数女性还是选择结婚的。”我听了后觉得很奇怪,“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结婚呢?”艾华听了我的问题,变得严肃起来,说,“任何男女在一起都会构成一个权力关系。任何一种权力关系都不会是真正平等的。我追求真正的平等,所以选择不结婚。”
我听了,愣在那里了,“权力关系?男女在一起一定会有权力关系吗?”我不明白。“当然。其实任何人在一起都有一定的权力关系,比如家长和孩子,丈夫和妻子等等,都构成权力关系。权力结构,power structure; 几乎无处不在。”
艾华的几句话震动了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夫妻或男女的关系,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来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艾华走后,那晚,我一个人久久地沉浸在艾华的话引起的震动之中,我觉得艾华说得那么对,可我怎么从来就没想过呢?我那时在社科院外文所工作,在文艺理论译丛编辑部里作编辑,也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工作,可是从来还没有人能用一句话把我一生感觉到的东西,男女之间的关系和权力的不平等,说得这么清楚。
艾华第二天来了。我们继续聊天,我穷追不舍,不停地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你的想法是哪里来的?”艾华谈到女权主义运动和思潮,还说到福柯。对女权主义我略有所知。1989年,湖南文艺出版社翻译出版了玛丽·伊格尔顿编选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北京大学也于1992年出版了一本由张京媛编选的《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这两本书我都有,也读了,可是没有读懂。前者翻译的是一些短篇的文章,是直接从英文的一个选集翻译过来的,文章虽短,我看了,很多都不明白。后者是张京媛自己编选的理论文章,有的翻译得很出色,也容易懂,比如埃莱娜·西苏的文章《美杜莎的笑声》,我读过很多遍,明白她号召女性拿起笔来写作,可是,她的诗意的语言,破碎的句子,还是让我如坠漫天大雾之中,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她把女性的身体说成是黑色的大陆等等,也让我觉得神秘而不可解说。因为我已经从好几位中国女诗人的作品中看到黑色的大陆之类的比喻女性身体的东西。而我觉得如果女性的身体和精神是黑色的大陆,这种自我强调的与男性不同反而进一步把女性神秘化。我对神秘化女性,不太以为然。
1992年前,中国大概只出版过这样两本女性主义的书。我读过,却没有读懂。我那时遇到不明白的理论,就想自己大概天生不是学理论的脑袋。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女人,大概感情丰富,理性不足。那时,丈夫多次对我说,“你是哲学的天敌,永远也不会理解理论。”我相信他,我天生就不是理论的材料。我看不懂理论。
沈睿·走向女权主义我还想上学(2)
我对艾华说自己对女权主义理论感到害怕,因为我读不懂。再说,女权主义有什么用呢?中国女性不是已经很有权了吗,难道还需要更多的权吗?艾华对我说的,并没有表示不赞成。她只是问我读过什么。我期期艾艾地谈到这两本书,并把他们从书柜拿出来给艾华看。艾华看了看,说,“你应该多读一些,仅仅凭这两本书,还是不够理解女权主义,我会给你寄一些书,希望能对你有用。”
几年后当我读过一些女权主义理论书后,我才意识艾华当时的平静是多么可贵。而我当时是多么的无知。无知者无畏。因为无知,我就敢说女权主义理论在中国无用。艾华说的女权主义那么清楚易懂,就是我的生活和感觉。可是,在接触女权主义之前,我一直以为理论是抽象的,与生活现实没有关系的。好像任何与生活有关的东西都不会高贵地成为理论。而艾华的话,她所阐释的理论,像一副眼镜,用这副眼镜,我突然看清了现实,看清了我自己的生活。这副眼镜,艾华只是给我看了一眼,我想知道更多,更多;我想获得这副眼镜,我渴望学习这种理论。
1993年春,艾华又来了,说她的书已经基本写好了,再来核实资料。我还是不太清楚艾华到底写了什么书。1997年艾华的书《中国的妇女与性:1949年以来关于女性性行为和社会性别的统治话语》出来后,我那时已经在美国,一个下午就把她的书读完了,我才知道她来中国到底是做什么来的!原来是这样的一本书!《二十一世纪》杂志于2005年2月号专门刊登了书评介绍这本书。而我那个下午读的时候,很多时候都把书放下,一个人抿嘴微笑,意识到自己走了多么长的一条路才到达艾华的书。
1994年的秋天,我把十一岁的儿子留在国内,一个人向美国飞去,去留学。第一个学期我选的课全是与女权主义有关的:“女权主义理论与发展史”,“女权主义文学批评阅读。”妇女研究系的主任问,“你为什么要学女权主义?”“我回答说,“因为我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好姐妹。我想理解为什么我成为这样的女人。我想理解女人。”
就是从贝蒂·弗里丹的《无法命名的问题》一文读起,我进入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进入的领域:理论。我后来在1997年给朋友林木的一首诗歌中这样写到自己来美之后对理论的发现:
我的书架上——来美三年我有了三个书架——排满了
不整整齐齐的书:女权主义理论,文学理论,电影理论,理论——
我泡在理论中。生平头一次觉得理论比很多小说好看,
有时也比诗歌耐读。在中国的时候,有一次开玩笑,丈夫说我是
“哲学的天敌。”因为,女人没有理论的脑子。沈睿的头脑不是
理论的头脑。我有点恼怒,又觉得他也许说的对。
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我可以读懂理论书,从小到大,到我三十六岁。
……
我开始读女权主义。我知道女权主义在谈什么。
她们在谈论我的生活,我经历的一切,我感知的一切,
我的身体,我的疼痛,我的历史,我的命运。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经历了这一切。
我是和所有的女人一起,
我是和我的母亲,婆母,姐妹,古往今来,
我们是不如男人的人。
如果男人是人,我们女人只是半个人,或与“小人”等同,
如我们的思想奠基人孔子所说。
女人的脑袋比男人小,个子比男人矮,力气不如男人大,
为此,女人要服从比自己大的,高的,力气壮的。
要三从四德,从父从夫从子,即使他们全是笨蛋。
女人有月经,女人脏,女人是祸水,是狐仙。
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注意这里的语义错误:
常识:人类的一半是女人。
概念就这样被偷换了。男人自以为是整个人类。
(我记得同名小说被热烈地欢呼过。作者得意洋洋,
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说:“女人是男人欲望的对象,有什么不好?
女权主义要女人不当男人欲望的对象,可怖!”
这让人哭笑不得的论断。)
语言就这样安置了我们的位置:不得越位。
我们接受了。我的母亲乐于这个位置,她为我父亲作了一辈子的饭。
我的婆母乐于这个位置,她为公公洗了一辈子的衣服。
她们教育我也如此。我和她们一样,生孩子,洗衣做饭,尽力作好女人。
作好女人很难。真的。因为要牺牲,忘我,付出,爱他人而不爱自己。
男人为我们花钱,为我们买漂亮的衣服,买化妆品,
让他们喜爱,让他们白天和夜晚都情欲奔发。
女人的情欲很可耻。我母亲从未与我谈过性。
我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吓得不敢起床,
我以为只要躺在床上,血就不会流出。
女人的性高潮,这让男人害怕和渴求的神秘收缩,
使身大力壮的男人发疯,使瘦弱的男人发狠。
女人的情欲只有男人才能满足,
女人在自己的情欲之外。
沈睿·走向女权主义我还想上学(3)
我们用谎言喂养自己:
女人不能太聪明,也不能太能干,
一个家庭的稳定靠一个不怎么聪明和能干的女人。
伟大的男人需要弱智的女人衬托和崇拜,
当一个伟大的男人遇到一个能干和聪敏的女人,
他就渺小起来。这个逻辑我不大明白。
我爱男人。我相信他们是报纸头版上的照片,
他们主宰我们国家的命运。
他们在召集重要的会议,讨论权力的再分配。
他们决定诗歌的前途。他们决定诗歌该怎样写。
我爱我的男人,爱他的身体,爱和他做爱,
爱在他的臂弯里睡去,枕着他的汗水和鼾声。
我为远行的丈夫整理行装,等着远行的他归来。
我是一个好女人。
……
我就这样开始学习女权主义。
我发现我和男人一样能读理论书。我信仰男女平等。
这就是女权主义的定义。我成了女权主义者。
如果你相信这个原则,你也是女权主义者。就这么简单。
女权主义不是魔怪。如果你相信女人也是人,
你就是女权主义者。女权,女人作人的权利。
如果你嘲笑它,蔑视它,你就是在帮助剥夺你的姐妹母亲作人的权利。
女权,不是用一种压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