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房子-第5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残月当户、四壁虫声,化钝为灵之后的普鲁斯特听到、闻到、感受到了我们这些常人所不能听到、闻到、感觉到的东西:“我情意绵绵地把腮帮贴在枕头鼓溜溜的面颊上,它像我们童年的脸庞,那么饱满、娇嫩、清新。”“我又睡着了,有时偶尔醒来片刻,听到木器家具的纤维格格地开裂,睁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变幻,凭着一闪而过的意识的微光,我消受着笼罩在家具、卧室、乃至于一切之上的朦胧睡意……”他写了冬天的房间、夏天的房间、路易十六时代的房间,即便是并无一物的空房间,也显示出了它无边的意义。
第一部分曹文轩文学演讲(7)
现在,我们一边来读着普鲁斯特,一边来玩味一下“坐井观天”这个成语。
我们假设,这个坐井者是个智者,他将会看到什么?坐井观天,至少是一个新鲜的、常人不可选择的观察角度,并且是一种独特的方式,而所有这一切,都将会向我们提供另一番观察的滋味与另样的结果。有谁向我们描述过井底下看天的感觉?我想那番感觉一定是很有趣的。在井底下看天,这太有想像力了。那个人一定看出了我们这些俗人在单调无趣的地面上看不到的风景。
什么叫文学?
文学就是一种用来书写个人经验的形式。
从这个意义上讲,只要那个作家在创作时尊重了自己的个人经验、是以个人的感受为原则的,那么他在实质上就不能不是坐井观天的。
“每个人在不同的时空背景之下,会得到不同的经验。”这几乎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好几年前,一个打工妹经常来北大听我的讲座,她告诉我,她小时候在冬天的晚上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帮家里洗碗。(笑声)我觉得这太奇怪了。洗碗是我们很多人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所以才发明了洗碗机嘛。她解释道,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到连几分钱一盒的蛤蜊油都买不起,于是,她想通过洗碗在干燥的手背上找到一点点油腻的感觉。我敢断言,这种经验是她个人的,全世界只有这一个女孩拥有这种经验。
我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在意我们自身的经验。我们应当将自己的作品建立在自己的经验基础上。经验是无法丢失的前提。
然而我们却经常看到一个不可理喻的事实:一些具有非常丰富经验的人,却在他的创作过程中,莫名其妙地一直没有使用他自己的经验。几年前,大概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在讲到文学感觉的个人化问题时说过一句听上去很极端的话,我说:一个作家所看到的大海如果与一般人所看到的大海是一样的,那么就等于他没有看到大海。海明威的海,康拉德的海,洛蒂的海,都是他们自己的海。一位小说家写到,每当我走出这座肉欲横流的城市,我看到了那座在城市边上流动着的大海,那是一条淫荡的大海。我们已多次看到了这个事实:一些生活于异样的环境(自然与人文两方面)、生活曲折离奇、命运险恶多变的人,却在他们终于选择写作为业时,仿佛他们是刚刚来到人世的,在个人经验方面显得像个头号大穷光蛋。那些照理是多得无法穷尽的美妙绝伦的个人经验,竟然荡然无存,丝毫不见。这种“端着金碗要饭吃”的现象,实在令人费解,但却是一个非常普遍的事实。一个人一副窘迫地站在一堆财宝之上,四下眺望他的生路——这个形象,居然是创作领域中的一个常见的形象。我们看到,一个作家在经过多年的创作实践之后,而他最大的收获,竟然是在辛苦的却是无谓的写作之后回到自身。而令人感到可悲的是,有的人一辈子也未能回到自身。这个具有悖论性质的事情,一直在困扰着我们。
很多年前,我有一位朋友,他本身就是一篇精彩的小说。小时候,他家山上山下是一望无际的橘园。很多年前,我就有了《橘子红了》中那片橘园的感觉。可是,非常奇怪,直到今天,他的作品中,不要说橘园,就连一个橘子都没写过。(笑声)他还给我们讲他小时候的少爷生活,这些故事有趣而精彩,但从他的作品中,却看不到一点这些故事的影子。我们和这位朋友一起出去开笔会,人家招待我们一顿好饭菜,我小时候在贫穷的环境中长大,看到那一顿饭菜时,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会毫不虚伪地去吃。(笑声)但是,他不这样,他非常文雅。当大家都在吃的时候,他把筷子放着不动,翘着腿,点一支烟。当我说某个菜好吃的时候,他就会把头扭过来,用不屑一顾的眼光看着我,说:“你吃过什么好吃的呀。”(笑声)但是我们不理他,还是吃自己的。当他把一根烟吃到大半时,就掐掉,开始拿筷子。我们把筷子张得很开,有时一筷子下去,半盘子菜就没了。(笑声)可他的筷子张得很小,就像鸟儿的小嘴巴一样。他的眼睛瞄准一根很细的肉丝,夹住,接着张开嘴巴,把舌头长长的吐出来,迎接肉丝。(笑声)等到尝完了,放下筷子,说一句“肉不新鲜”,于是我们都觉得肉不新鲜,越吃越别扭。(笑声)他本身就是一部小说。可惜的是,他写了几十年小说,写的都是跟个人经验无关的东西,最终都没有回到自身。
集体的经验只是一种抽象,它来自于无数的个人经验;没有个人经验,集体的经验则无从说起。集体的经验寓于个人经验之中,它总要以个人经验的形式才得以存在。
具体的个人经验的最终效果仍然还是呈现集体经验——集体经验只能通过个人经验得以呈示。这是一种玄妙的但却又是实在的关系。一部书写个人经验的《红楼梦》,它所具有的历史的丰富性,大概是那个时代里记忆历史经验的文章典籍都无法相比的。这就是小说的意义。
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讲,他可以在头脑中强化“集体经验”这个概念——而且我们以为这是必要的。但我们应当防止这种意识的意识形态化。当有人在强调深入生活以获取所谓的集体经验时,我们就要问一下: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集体经验?
我有一部作品叫《红瓦》,刚出来时,一位批评家指出,他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写“文化大革命”。因为在此之前,作家一涉及“文化大革命”,都在写集体性的记忆。那个大家共同认可的“文革”、那个戴帽子游街的“文革”、那个批斗的“文革”、那个蹲牛棚的“文革”。但其实,每个人的“文革”是不一样的。我的“文革”就不是如此。我可以告诉大家,大家可能不相信:我最好的教育是在“文革”中接受的。为什么呢?因为当时苏州城的名师被下放到我那样一个偏僻的乡村,汇聚在一个普通的乡村中学里。我的语文老师是最好的语文老师,物理老师是最好的物理老师,数学老师是最好的数学老师,甚至教我打篮球的老师都是最好的体育老师。
《红瓦》的背景是“文革”,但绝不是现在一般作品中所记忆的集体性的“文革”。那时,我才十一岁,刚上中学。营养不良,不长个头,看上去像幼儿园的小孩。(笑声)我的父亲把我交给一个女语文老师。她领着我们一群孩子过长江到上海去串联,路途要经过苏北小城南通。当时,我的感觉是:整个世界沦陷坍塌了,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南通。因为人流滚滚,我们小孩子经常被挤丢了。老师很着急,用张艺谋的电影来讲,“一个也不能少”。(笑声)她经常是找到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又没了,非常紧张。于是,她在街头给我们每个小孩买了一个玩具。那是一种用塑料做的鸟,灌上水,鸟尾巴上有一小眼,嘴对着小眼一吹,水就在里面跳动,发出一种欢鸣的声音。她告诉我们,如果谁掉队了,就站着别动,吹水鸟,她就会循着声音找谁。这样的效果很好。当时,男孩女孩全拿着一只水鸟一路走在南通小城,那真是南通小城的一道风景线。
后来,我们这个串联小分队得到了一张集体船票,准备坐东方红一号到上海。码头上人山人海,非常混乱。老师知道把一个队伍完整保持到船上,根本不可能。于是,她让大家上船以后在大烟囱下集合。队伍哗的一声散掉了,大家各奔东西。我开始拼命吹水鸟,但是没有一个人呼应我。我很焦急。吹了很久,远处终于有一个人呼应我,我当时的心情不知道有多么激动,就像一个地下党员跟组织接头、接了好久没接上、现在终于接上了。(笑声)然后,我吹一个长声,他就吹一个长声。我吹一个短声,他就吹一个短声。我吹一长一短,他也吹一长一短。我跟同学们讲过,我喜欢看《动物世界》这个节目。其中有一个镜头:早晨第一束阳光射进森林,枝上枝下一只雄鸟一只雌鸟在欢快对唱,每当看到这个镜头,我就想到我当年和那一个至今也不知道是谁的小伙伴一起合鸣的情形。(笑声)
第一部分曹文轩文学演讲(8)
后来,我上了船,到了大烟囱下,却发现没有我的老师和同学。随着一声汽笛长鸣,东方红一号缓缓离开江岸,向江心开去。我到处找大家,不停吹水鸟,吹得嘴唇都麻木了。最后回到大烟囱下,依然没有一个人。这时,我知道了,今天上了船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你们知道我当时最恨的什么吗?恨我的机灵呀。(笑声)大家想想,一个十一岁的只去过县城两三次的小男孩,在秋天的黄昏,一个人在长江之上,他是一种什么心情。当然,他是非常悲哀的。我印象很深,我当时趴在栏杆上哭,不是那种悲愤的号啕大哭,好像哭声中还带着一种甜丝丝的感觉。看着眼泪随着风儿飘忽摇摆,我觉得很好玩,就再哭。(笑声)我哭累了,就在大烟囱下睡着了。睡到深夜,模模糊糊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就拿起水鸟接着吹。这时,隐隐约约觉得一个苍茫的地方有人用水鸟呼应我。我生怕这是幻觉,摸摸我的帽子,摸摸我的行李,确信是真的,于是我拼命地一边吹一边往船尾跑,那个人也拼命向我这里跑。最后,我们会合了。在灰暗的灯光下,我看到那不是一个男同学,而是一个女同学,而且,最让人尴尬也让我能回味无穷的是:那个女孩是自从我上初中以后全班同学拿她和我开玩笑的那个女孩。(笑声)下面还有很长的故事,我不再讲了。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们:文学必须回到个人的经验上来。
一个小说家自己的鲜活感觉大概永远是最重要的。
让普鲁斯特去深入生活,一是没有可能(他身体不方便),二是没有必要,因为他拥有自己的一份独特的生活。真要这么干,就会在世界上毁掉一个文学的巨人。
这里,我来讲一本书,一本小说,书名叫《炼金术士》,作者是巴西人,叫保罗•;戈埃罗。这部书全球发行700万册。我在巴西利亚大学文学院做演讲时,讲到了这部作品,但我将作者的名字忘了。但当我将作品的故事讲出来后,他们笑了,因为他们都读过这本书,而且保罗•;戈埃罗本人就在巴西利亚大学文学院。作品写道:一个西班牙的牧羊少年在西班牙草原上的一座教堂的桑树下连续做了两个相同的梦,说他从西班牙的草原出发,穿过沙漠、森林,越过大海,九死一生,最后来到了非洲的金字塔下,在那里埋藏着许多财宝。他决定去寻梦。他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父亲。父亲给了他几个金币:去吧。他从西班牙草原出发了,穿过沙漠、森林,越过大海,九死一生,最后来到了非洲的金字塔下。他在金字塔下开始挖财宝——挖了一个很大的坑,也未见到财宝,这时,来了两个坏蛋问他在干什么,他拒绝回答,于是就遭到了这两个坏蛋一顿狠揍。这个孩子哭着将他的秘密告诉了这两个坏蛋。他们听罢哈哈大笑,丢下了这个孩子,走了。其中一个走了几十米之后,回过头来对牧羊少年大声说:“你听着,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孩子。几年前,就在这座金字塔下,我也连续做过两个相同的梦,说,从金字塔下出发,越过大海,穿过森林、沙漠,来到了西班牙的草原上,在一座教堂的桑树下,我发现了一堆财宝,但我还不至于愚蠢到会相信两个梦。”说完,扬长而去。孩子听完,扑通跪倒在金字塔下,仰望苍天,泪流满面:天意啊!他重返他的西班牙草原,在教堂的桑树下,他发现了财宝。(笑声)
这个故事具有寓言性质。
财富不在远方,财富就在我们脚下。但我们却需要通过九死一生的寻找,才会有所悟。
坐井观天——普鲁斯特就那样守着自己——自己的井,自己的天,终身不悔。
最后一个成语——无所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