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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第6节

小说: 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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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在蚂蚁窝旁边蹲上半天,用棍子一一捣开它们的窝,里面弯弯曲曲,交叉迷乱,我本来想要观看蚂蚁像狗一样打连,但我总是见不着。    
    把蚂蚁打连的事情忘记之后我就专门看它们运粮食。它们的队伍实在是壮观,从村肚越过石头,绕过水坑,穿过别人的院子和厅堂,从墙缝里钻出来,爬过一段朽掉的木根,来到苦楝树底它们的窝里。蚂蚁的队伍几乎没有缺口,一只踩着另外一只的脚印。每只蚂蚁的表情都特别严肃,它们不笑,也不说话,如果它们需要说点什么就互相碰一碰身体。    
    我在它们的队伍里吐口水,或者撒尿,蚂蚁一看,洪水来了,队形有点混乱,但它们很快又在新的路线中排好了队,就像风一吹,树枝变歪了,风一停,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全村最大的蚂蚁窝正好就在我家后院的树底下,露出地面的树根总有几处有一点点空隙,那就是蚁窝的入口。我几乎隔一两天就要到这里来呆上小半天,奶奶怕我蹲久了头晕,专门让二皮叔给我做了一张很小的凳子,跟冰激凌盒一样大,略长些。二皮叔给这凳子刷上了清漆,开始的时候有一股呛鼻的气味,有点像香蕉,但闻久了让人头昏,我想蚂蚁一定不喜欢这气味。    
    我半眯着眼,越缩越小,差不多就跟蚂蚁一样大了。在我们家的院子的地底下,工蚁在洞里忙碌着,蚁后停止了产卵,它屁股后面沾着一粒蚁卵发出命令,一队蚂蚁屁颠屁颠地爬出洞口,它们手搭凉篷,四处张望,其实它们不用张望就看到了大头。看到大头它们松了一口气,纷纷说,原来是大头,怪不得除了新木头的气味还有一点娃哈哈的甜香气。于是我就把半瓶娃哈哈倒在蚁窝的洞口上,让工蚁们喝个痛快。    
    娃哈哈的奶香味浓郁扑鼻,就像天上掉下了一只大蜜罐,瓦罐砸在了石头上,陶片四溅。蜜糖落到泥地里,惊人的喜讯在空气中传颂。蜜蜂蝴蝶纷纷赶来,它们盘旋在我的头顶,就像凭空多了一顶大帽子,但娃哈哈在我的两腿之间,无论蜜蜂还是蝴蝶,都不知道怎样对付我这个挡道的大玩意儿。它们在我头顶停留了许久,盘旋来盘旋去,终于耗尽了力气,它们眼一花,就一头栽倒在地上,好像顿时落起了雨,叭嗒叭嗒一片。    
    工蚁们又排着队去告诉蚁后,蚁后听了很高兴,说,好吧,这大头看来是我们的朋友,他在洞口坐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放他进来吧。一只工蚁给我引路,我脱了鞋,小心地跟在它的后面。洞里又黑又深,我用手指在洞顶上乱捅,没一会儿就捅出了一个透亮的小孔,洞里立即像点了一盏灯,工蚁说,没事你别乱捅,要出危险的。它边走边教训我,蚂蚁都不用眼睛,只用鼻子,你的嗅觉不好使,多用用就灵了。    
    我闻着地气和蚂蚁的微酸味往前走,时而猫着腰,时而匍匐前进。过了好一会儿,我忽然闻到一股阵年稻草的气味,仔细一看,一个大洞里堆着许多树叶,叶子潮湿腐败,上面有一些灰白色的小菌,蚁后隔着好几个地洞在那边对我说:这是我们的农业生产。在另一个洞里,我看到无数透明的蚜虫,一些工蚁忙着把蚜虫分泌的蜜露收集起来,这时蚁后又隔着好几个地洞说:这是我们的畜牧业。最后我到达了一个堆得满满的洞前,里面五花八门,有蟑螂和苍蝇的尸体、蝉壳、蜘蛛腿、干玉米、稻谷、蔗渣、糖纸、饭粒、骨头渣,等等,不用蚁后说,我就明白这是它们打猎和运输的劳动成果。此处算是仓库吧。    
    我开始爬台阶,小工蚁不见了,头顶有微微的亮光,我意识到,那可能正是蚂蚁迷宫巧妙的后门。土味也已经消失,树的气味越来越浓,忽然,阳光哗的一下,在我的头顶炸开,我一阵晕眩,眼睛里好象被人猛地泼了一碗很烫的辣椒水,辣痛辣痛的,眼泪直冒。    
    等我定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大槐树的一根枯枝上,我又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火车家后院的外面,这群蚂蚁怕有几十万只,从我家挖到二皮叔家,又挖到火车家,委实壮观。    
    但我始终没有看见蚁后和公蚁屁股对屁股。    
    有一天我在一棵垂下来的丝毛草草背上看见了一对蜻蜒,它们的屁股沾在一起,我一走近,它们就飞了,它们飞着还沾在一起,八片翅膀在空中颤动,透明,闪闪发光,公蜻蜒长长的腹部弯成一张弓。    
    当时我和二皮叔在水塘后面的田岸上找丝毛草,这种草高的有三尺,用来做蓑衣。这年头已经没有人用蓑衣了,都用塑料,但二皮婶说塑料太轻,插秧的时候不好披,风一吹就掀到背上。事实上这话是二皮叔自己说的,二皮叔是王榨最杰出的能工巧匠,他常常莫明其妙地技痒难耐,二皮婶说他一觉睡醒手就发红,自从打架机做成了不伦不类的甘蔗车,这毛病消停了许久,但终于还是又犯了。二皮婶说,这就叫劳碌命。    
    这个不喜欢塑料的人决定编一件蓑衣,但他在先给猪还是先给二皮婶编蓑衣上犯了犹豫。    
    既然二皮婶喜欢塑料布,再让她披上蓑衣就有点强加于人,但一上来就给母猪编蓑衣又太过分。于是他试探着说,你不稀罕,那我给别人编你别眼红。二皮婶说,你给老母猪编我都懒得理你!    
    我在隔壁听见,立即跳过墙头,表示愿意跟二皮叔去采丝毛草,但要让他给水牛妞儿也编一件蓑衣。    
    从此二皮叔,闭上眼睛就会看到一只披着崭新蓑衣的母猪,它走起路来像一个身穿貂皮大衣的胖娘儿们。我二皮叔常常半眯着眼睛,在幻想中,享受一个男人给自己心爱的女人赠送貂皮大衣的快感。我则在半眯眼睛的时候看到我的妞儿,它披着厚实的蓑衣,在田埂上,牛毛细雨之中,雍容地吃草。我想不出三躲穿上貂皮大衣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知道黄牛怕雨,水牛根本不怕雨,要怕水还叫什么水牛,但我就是要让二皮叔给妞儿编一件蓑衣。    
    蜻蜒在飞,翅膀在太阳下闪闪发光,飞翔着的时候尾部连在一起。一只蜻蜒把身体弯成一道弓,在高难的动作中,从丝毛草垂下的地方飞到了水塘那边。    
    小时候我也看到它们这样,黄昏或者正午,草丛田岸和水塘边,但我漫不经心,它们的狂舞、激动和颤抖,我一点都不在意,它们在飞,麻雀也在飞,鱼在水里游,狗在地上跑,我想这跟人走路一样,是件平常的事。    
    直到现在,我忽然明白,这一切,牛搭脚、狗打连、蜻蜒的尾部粘在一起,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既快活,又要命,跟死连在一起。    
    据我所见,人在干这类事情的时候总像很痛,呲牙裂嘴,像被人打了一棍,叫声也惨,气喘如牛,不像一件好事情。这类声音我能分辨出来,在王榨,每天都有上百种声音搅在一起,说话、放屁、喝水、屙尿、打牌、行路、洗衣,各种虫子叫,蚊子苍蝇蚂蚁,天上飞,水里游,地上走,麻雀鸭子狗,打铁炸山贩药,叮叮当当轰轰隆隆吱吱喳喳,简直就像一只大烧饼,盘旋在王榨的上空,我脑袋里的肿瘤也不是好日的,它把这些声音都吸进去,一不高兴就放出来。


《万物花开》 第二部分木床和棉花

    在这片乱麻一样的声音中,我首先听到床响,接着是喘气,还有一种什么声音,被闷在了被窝里。    
    我分辨出那是一种肉碰肉的声音。硬肉和软肉,瘦肉和肥肉,各种肉一对一地对撞,肉疼肉痒,潮起潮落,肉变得不是肉,变成了水,水也不是水,变成了火,火变成了电,电变成了光,光变成了气。肉经过了一番水火,瘫倒了,烧焦了,电麻了。人人在每家的床上又好象不在,忽然重了又忽然轻了,重得沉在了地底下,轻得飞上了屋顶。    
    床板夜夜不息,响得吱吱咯咯的,好象是一片欢呼和鼓掌。    
    二皮叔说在别的村不是这样的,木匠做床,睡上去不响才算高明。哪个木匠做结婚的床不小心,让听房的人听见了,以后就不会有人再找他干活。但王榨永远也不会变得如此无趣,从二皮叔的爷爷的爷爷那辈起,王榨的床就获得了解放。    
    据二皮叔说,四季山的枫树,一看见王榨的人来砍树,就纷纷自己倒地,它们乐意让自己变成王榨的新娘床。那些树在山上呆了几十年,除了鸟和草和灌木,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多,最多也就是猫头鹰、豺狗和豹子。作为一棵树,这是远远不够的,也没有电影看,也没有庙戏听,也没有架打,也没有西瓜偷,也不能去马连店玩,也没女人睡,它们早就呆腻了,它们一看见二皮叔,齐唰唰眼睛发亮,脚跟一使劲,扑嗵扑嗵扑倒在地。然后它们就被剥了皮,锯成板,刨光,凿洞、楔榫,又刷上漆,描上鸳鸯戏水,荷花莲藕,一棵树能这么漂亮吗?不能!一棵树能这么风光吗?不能!    
    一棵树被二皮叔变成了一位新娘子,油光水滑,又羞羞答答,它满心欢喜地呆在新房里,铺上了新席子,铺上了新褥子。棉被是新郎从新娘家事先运回来的。有人嫁女,头年就要种棉花,棉花开花了,有黄的,有粉红色的,大朵大朵,喇叭形状,口朝天,热烈喜庆,一片棉田都是喜洋洋的。花落了结棉桃,棉桃咧嘴也笑嘻嘻的,嘴越张越大,告诉所有的人:要出嫁了,要出嫁了。然后它们就变成了棉被,有五斤重的,有三斤重的,一共八床,够新娘一辈子盖的了。    
    木床不知道棉花的事,但它知道新娘的事。它听到一阵炮仗声,呛鼻的硫磺味扑进新房里,木床闻到了,但它不知道这叫硫磺味,它以为新娘身上长着这股味道呢,如此难闻,于是心里一阵后悔。    
    木床正想哭,喜娘却进来了。喜娘也叫牵家婆,一共两个,有儿有女、平头正脸的妇女,一个牵着新郎的手,一个牵着新娘的手,双双进了洞房。新人要喝辣茶,一人一碗,这件事情实在是奇怪。他们坐到了床上,床上有许多豆子,生的熟的混在一起,闹、叫、唱、笑,烟、茶、花生、红枣、瓜子、蚕豆、苕果、米糖、茶叶蛋,许多的人,许多的东西,像揉面一样搅在了一起,两个新人当馅,别的乱七八糟当面。揉来揉去,人走了,门关了,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人上床睡觉了。    
    新房的喜灯蒙着红纸,整个房间的光线跟灶间差不多,温暖、柔软、神秘,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木床在温红的光中看到新娘的身体,像一截长莲耦,半截南瓜,两只白梨,人的身体原来跟瓜果也差不多。胡萝卜、大白菜、佛手、半开的石榴、微红的樱桃、一下又一下的苹果、流汁的密瓜,喘息在它们的内部一阵又一阵地升起,半透明的液汁像风一样鼓荡,它们你追我赶,你挤我压,它们跑着跑着就收不住脚,呼拉一下流到了体外。    
    混杂着各种瓜果气味的液体既新鲜又香甜,还略有一点豆腥味。樱桃变得更红,坚硬、挺立、微颤,新郎的鼻子靠近它,嘴唇微开,散发着热气。石榴已经完全裂开,变成一朵暗紫色的花,带着暗紫色皱折的花瓣,吸取所有的光线,同时散发腥甜的香气。    
    所有的花都开了。    
    肉体湿润温热,四肢张开,搂抱翻滚冲撞俯仰起伏。木床发出了声音,床单被子枕头全都喘息着使劲,男声和女声从花的深处、从暗紫色的皱折、从骨头、汁液、血、毛发一阵阵升起,在床的上方紧紧缠绕。    
    如果不是新婚蜜月,木床上的声音就远没有那么好听。在人的一生中,好的东西总是很少,多了就不好了,就像扯坨粑,每天都吃还有什么吃头。    
    我坐在村尾的那棵大柳树上,听到各家各户的床和肉体的声音,虽然像拍巴掌一样单调,但,每个声音都是笑盈盈的。    
    想到妞儿穿上二皮叔编的蓑衣的样子,我就觉得它有点像四丫姨,雍容华贵,仪表不凡。哪头牛会有人这么宠呢,有谁会像我这么宠牛呢。人一有人宠,马上就会变得娇气滴滴的,像四丫姨,王大钱一宠她,她说话的声音就变得嗲嗲的,王大钱跟五丫好,她一眨眼就变成一只母老虎。    
    我宠着妞儿,妞儿的眼睛就水灵灵的。    
    二皮叔好象知道我的心思,他说,牲畜就跟人一样,人也跟牲畜一样,人和牲畜都是互相转世的,上一世是人,这一世说不定就成了牲畜,这一世是牲畜,下一世不定还成了人。一头猪,你们看是猪,我看它就是一个娘儿们,哪哪都是,它不说话,心里可明白着呢,你看它的眼睛,可明白呢,它心里说,这个二皮,知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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