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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6034-万物花开   :野生的万物-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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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很多次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大头还是小梅,或者是我脑子里的瘤子。    
    号子里经常打人,每一种打法都有一个菜名。一共有三十六道菜,是三十六种打法。我只见过其中的几种。红烧狮子头,是揪着头发打。炒黄豆,把人推来搓去。用尿浇,是腌咸肉;抬起来摔,是爆炒腰花。扒光衣服打,是烤全羊。    
    因为老大,我一次都没挨过打。    
    进来过一个复员军人,他说他是冤案,不愿跟我们同流合污。这样,他每天都吃到一个“菜”。到第五天,天还没亮,他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嚎叫夹杂着呻吟,但老大不让人理他,所有人都靠墙站着,直到政府来人。他吞了牙刷,自杀,但没成功。政府给他吃菜,把牙刷拉出了来。他没死成,转到别的号子去了。大多数人没有他的血性,只打一顿就够了。    
    发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我躺在原地,我的瘤子带着我的眼睛飞到半空中,它看见大头躺在看守所的稻草垫上,两眼发直,像一条狗。    
    我的瘤子比我记得的东西更多,它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看见猪和狗,蜻蜓和蚂蚁,地里的油菜和我床上的南瓜,一条叫做妞儿的牛,看见我的腿根飞速成长变硬,以及二皮叔、我奶奶、三躲、四丫姨,还有花痴和双兰,细胖小梅和小秋,还有打架的时候飞舞的拳头、明亮的土铳。所有的人和事都在飞奔。万物都在飞奔。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脑子里的花

    瘤子就是我脑子里的花,灰色、重叠、花瓣紧凑。它每天飞出我的脑子,但又要回到我的脑子喝水,我的脑子是它的土地和花盆,以及它睡觉的地方。    
    瘤子使我死亡,也使我自由。如果我死去,也是死在这样一朵灰色的花中,这种死法使我感到自己不同寻常。    
    我躺在床上,听见奶奶发出了吹哨的声音。    
    她得了重伤风,鼻孔像被人塞了两根麻杆,气流从麻杆的缝隙冲出,发出瞿瞿的响声。我用脚踢她的腿,哨音停了一会,但马上又响了起来。我又揪了一撮稻草,扫她的脚心,却跟碰着牛皮差不多。她一动都不动,我只好用指甲掐她,我摸来摸去,根本就找不着她的脚心,哪都像脚后跟,跟一截老树皮没什么两样。    
    我冲这截树皮乱掐一气,又捶又打又抓。直到我手心发麻,手背又痒又痛,奶奶才哼哼说:大头,你渴了吧,自己去喝水。    
    床边有一个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放着一满盆自来水,还有一个带把的水杯,我有时睡得好好的就被喉咙里的火弄醒,火从胸口那里烧起来,一开始是一点点火,像稻草烧的闷火。过了一会儿就会变成麻杆的火,噼哩啪啦的响,很快,火就猛起来,兹着油,冒起了浓烟,是松明烧了起来,浓烟烈焰连同呛鼻的松脂气味一起从我的胸口往喉咙挤,喉咙好像被烂泥堵住了,烟和火全都挤不出去,越堆越多,像铁一样又硬又烫,又像有一座火山在我的喉咙喷发,有关火山,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们王榨的山都不喷火。    
    火山在我的喉咙燃烧,我想我快要死了,这样一想我就睁开了眼。    
    每次口渴就是这样。    
    每次我都像一只火球那样从床边滚下来,有几次我总是直接滚落到床边的大红塑料盆里,全身精湿,活像一只不小心掉进水塘的老鼠,但我喉咙里的火一点都没有减弱,见到水反倒出现了火上浇油的势头,我急得蹲在盆边,一杯接一杯往嘴里倒水。我一次要喝十几杯水才觉得好一些,一个晚上我要喝掉一大盆自来水,要尿一桶尿。    
    我从来不饿,就是渴。我晚上喝一盆水,白天喝两盆,肚子总是圆滚滚的。奶奶喜欢摸我的肚子,一摸她就要逗我:我伢肚子里有几个细伢?一个,两个,三个。    
    她知道我不饿,让我下床喝水,但她的声音跟平时很不同,像村头的安南在说话。安南是绍遵爷的外号,我们王榨每个人都有外号,绍遵爷的外号本来叫非洲,电视上出了一个安南,跟绍遵爷长得完全像,所以就叫安南。我想不会是半夜我睡着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我爬到床的那一头,趁着朦朦的天光,看看到底是谁躺在那里。    
    奶奶的眼角有两大坨眼屎,跟小鸡在那上面拉的一样。她的眼皮在动,动了老半天还睁不开,我只好捏着她的眼皮往上扯。她说,大头,奶奶伤风了,你自己拿一袋方便面泡来吃吧。我说我不吃方便面。她又让我到村头王胖儿那里买馒头,并且伸手在枕头底下摸来摸去,我说我不吃馒头,我要吃娃哈哈。    
    奶奶的鼻子猛地吹了一声长长的哨音,她打了一个喷嚏,眼睛眨了两下,总算想起来,说:大头今天过生日,奶奶一伤风就差点忘了。她从枕头底下摸索出十块钱,让我去买娃哈哈。    
    这就是我十五岁生日那天的情况。我十五岁,我脑子里的瘤子四岁。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瘤子的历史

    我瘤子的历史从十一岁开始。    
    十一岁。感到口渴,每天要喝一桶水。十二岁,去看病,没看出名堂。十三岁,医生说我脑子里长了五个瘤子,最多只能活一年。    
    十四岁,四处游荡。瘤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整天飞翔在王榨的上空。瘤子使我不上学,不干活。奶奶说,活不了多久了,去玩吧!瘤子既使我通向死亡,也使我通往自由。它是我的双刃刀。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炮仗

    王大钱是什么时候发的?我已经记不住了。王大钱就是我的四姨夫。快过年的时候,他坐飞机回到武汉,在武汉用手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他租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坐回家,让我妈去买一挂百响的炮仗,等他一到村头就点燃。    
    我妈在村长家接的电话,她喜颠颠地跑去买了两挂炮仗,回来跟我爸说,四丫当初闹着要嫁到王榨,说王榨好玩,我还不同意,说好玩又不能当饭吃,这下好了,没想到这四丫有旺夫相。    
    王大钱在县城打了一次电话,到马连店又打了一次电话。马连店离王榨十里路,也就半碗茶的路程,我和我妈刚赶到村口,就看到一辆跟电视里一模一样光亮的大红轿车开了过来,晃得眼睛都睁不开,就好像谁给它劈头盖脑浇了一大锅油,油里放了无数红辣椒。    
    我不由得使劲吸了几下鼻子,想要闻出又香又辣的味道来。结果我吸进了一大口汽油灰尘味。一阵头晕红车就到了跟前,我看到车里坐着我四丫姨,她穿着一件鸡屎颜色的毛呼呼的大衣。四丫姨说这叫貂皮大衣,乌鲁木齐那边最时兴,又富贵又暖和。但我还是不喜欢我四丫姨穿得像鸡屎似的,我喜欢她穿那件大红呢子上衣,她嫁到王榨那天就穿着那件衣服。那时候我还小,我在她这件衣服里面的暗口袋上咬了个牙印,四丫姨说,不要紧,童子伢的牙印像朵花。    
    四丫姨坐在红车里,她身上虽然像鸡屎,脸上却亮晶晶的,好像有谁在她的鼻子尖上挂了一盏灯,这灯跟手电筒里的灯泡一样小,谁都看不见,只有我看见了,它藏在四丫姨的皮肤里,四丫姨一扭头它就一闪,再一扭头,它就又再一闪。四丫姨看见我就叫道,大头啊,别楞着,快让你妈点炮仗。    
    炮仗噼哩啪啦响,粉红色的纸屑像雪花一样落在大红的轿车上,四丫姨笑得像朵花,我听见奶奶连连说,好彩头啊,好彩头啊。我抬头一看,全村人都挤到村头来了。    
    晚上男女老少都到我四丫姨家看热闹,听王大钱吹牛。王大钱本来外号叫牛皮客,他发了以后就变成了王大钱。我不喜欢牛皮客,也不喜欢王大钱,这两个名字都不好听,但他这个人花钱大方,也好玩。在王榨,好玩就行。王大钱穿上好衣服,真就不像个农民,人长得气派,怪不得连香港的大演员万子良(应为木字旁的ZI,但电脑里无此字,故用子代替。印刷时应改过来——林注)都跟他做生意。    
    香港演员万子良的名字像一个大响炮在四丫姨的屋子里炸开,见识最广的学智哥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太像天方夜潭了。他嘴里丝丝吸着气,像一条土地蛇。土地蛇也没用,王大钱就是跟万子良做生意了,跟板上钉钉生了锈一样真实。王大钱当时在北京干了一年装修,赚了一点钱,正好碰上万子良到北京找合伙人,来了很多老板,但他们个个都穿得臃肿,穿着毛衣,还穿着皮夹克,又胖,形象不好,只有王大钱一个人穿着衬衣,万子良在人群里扫了两眼,看到王大钱他眼睛一亮,于是王大钱就中了彩。这都是他自己说的,他拿出和万子良的合影给我们看,那年万子良正好演了一个贺岁片,他跟电视上一样,我四姨夫王大钱就站在他的旁边,很威风,看上去也像一个演员。    
    从这一天起,我四姨夫就变成了王大钱。    
    过完年,爸妈就跟王大钱到新疆乌鲁木齐做生意去了。四丫姨把她那件大红呢子衣服给了我妈,我妈穿着它出门。四丫姨还是穿着她那件鸡屎颜色的大衣,她搂着我说,大头,在家好好呆着,好好上学读书,明年四丫姨带你坐飞机。透过衣服,我闻到她身上那股烤红薯的香甜味。


《万物花开》 第一部分水

    我喝凉水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我奶奶说我喉咙里着了火,光喝水不吃饭。喝热开水热茶热汤都不顶用,我每天晚上喝一盆自来水,尿一桶尿,白天喝两盆水。有时候我会头痛,头一痛,我眼泪就出来了,我痛得没有力气喊,我奶奶看见了也跟着哭,她边哭边说:我伢伤心~~痛死了~~唉哟喂~~下去不得~~说完她又说:唉哟喂~~我伢痛死了~~头不痛的时候我还能吃半碗粥,头一痛,连粥连喝不下去了。    
    奶奶晚上老摸着我的胳膊腿说,我的好大头啊,越长越细了。    
    快过年的时候,妈领我到县医院看,只开了钙片和鱼肝油。    
    然后去黄石医院。然后去武汉。武汉儿童医院。武汉同济医院。    
    机器照出我脑子里长着五个瘤子。我看到了那张片子,瘤子像一朵不规整的花,长着灰色的花瓣,花瓣之间重叠紧挨,使这朵花看上去讲究、精美。    
    只要不头痛,我就喜欢这朵花。    
    奶奶到马连店买了一斤猪头肉,又给了二十块钱,让百六九说说我的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天上神仙的道童,是到人间托生转劫的,这种童儿是养不大的,每年正月初五初六童子节,请人给他念念童子经,让他早点托生就好了。我奶奶问他我还有多少日子,百六九说大头是来你家讨三万块钱的债的,花完了三万块钱就死,不多花你一分钱。又说我前世已经托生了一家,死后还要再托生一家。最后托生的那次最多只能活三年,短的话就只能活三个月,要看出生的时辰。总之一共要托生三家才功德圆满,才能回到天上去做神仙。    
    奶奶听说我是天上的道童,每天晚上我睡着之后都要给我磕头,让我回到天上之后保佑全家,让我妈再生一个男孩,让我爸发大财,跟王大钱一样,让我奶奶没病没灾,活到九十九岁。有时候我装睡,等奶奶冲我磕头的时候,我就用嘴放屁,奶奶以为是真的,赶紧用衣袖唔着嘴。    
    在百六九给我算了日子后,我奶奶就翻箱倒柜,把枕头底下、席子底下、抽屉,还有松动的砖头都翻了个遍,把所有纸片找了出来,结果看病花了两万七千块钱,按照百六九的说法,再花三千块我就要死了。    
    十四岁生日的前一天,我发了症,头痛得厉害,好像有两把斧头在我脑壳里撬,左撬右撬,要把我的头生生撬成两半。我疼得直喊,奶奶在一旁哭:我伢伤心~~快痛死了~~哎哟喂~~天上的神仙喂~~快来帮帮我伢喂~~我伢痛死了~~我脑壳里的两把斧头一下变成了两头牛,一头往左边跑,一头往右边冲,我一下就倒在地上了,灰色的水牛变成了红的,我们王榨从来没有过这种颜色的牛,电视上也没有,它们肯定是从天上来的,要把我踩死,死了好托生,托生完了好回到天上去,一只血红的牛蹄像天那么大,照头照脑踩我的眼珠子。我在地上打滚,奶奶的哭声好象在很远的地方,红牛又变成了黑牛,比木炭还黑,只有两只眼珠子又大又亮,就像我脑子里挂着两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烫得下不去。牛越来越多,红牛绿牛黑牛白牛,它们在我脑袋里挤着冲着,要死就快死吧,我不愿活了,天上的神仙,我爸我妈我奶你们都在哪里啊。我躺在地上,连滚都滚不动了。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头才慢慢痛得好一点。    
    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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