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公不语对枯棋-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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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官实在是很难的。从日本议和回国后,有人曾劝李鸿章引退,他却说:“于国实有不能恝然之谊,今事败求退,更谁赖乎?”便是表达了他的心迹。这种心迹,后人可能难以想象,但挽联所反映的观点,却是当时的实情。
著名戏曲作家、梅兰芳剧目的主要撰写者齐如山先生曾是同文馆的学生,他在回忆录中,讲到了那会儿北京人的心绪:
当义和团正盛、西后最得意的时候,合肥(即李鸿章)正在广东,旗人们有的说他能勾结外国人,太监们说得更厉害,所以想着把他调进京来杀了他。……各国军队进京后,……(旗人)从前虽骂他,但现在已知道非他不可,所以大家都盼他来,因他来得慢,大家又怨恨他。……他来的那两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狂欢。尤其旗人,自西后光绪走后,他们每月的钱粮,谁也得不到。可是旗人又专靠钱粮吃饭,所以几个月以来,都跟没有娘的孩子一样。听说李鸿章要来,总以为他是跟外国人有勾手的,他来了一定有办法。……东四牌楼一带,旗人(在小饭铺)吃饭的很多,正喝着酒,忽提李鸿章来了,便高兴地说,再来一壶,盼他来的程度,就如是之高。我问他们,你们向来很讨厌李鸿章,为什么现在这样欢迎呢?他们的回答是:说人家是汉奸,没人家又不成,就是里勾外联的这么个人。……彼时许多人对李鸿章都是这样的批评。
呜呼!可怜的旗人。他们在认定“汉奸”和“救星”时,就和今天沪、深股市中擅长多空互翻的短线客一样,只有眼前利益,没有任何原则。
谁能理解真正的李鸿章呢?
露天茶座聚集的人群1990年2月底,我藉去京出差之便,重访贤良寺,想给王懋章老人拍一张照片。溶溶月色下,看到的是瓦砾遍地,整个金鱼胡同与冰盏胡同连成一片空地了。再往东看,昔日清朝海军衙门和神机营衙门的旧址上,耸立起富丽辉煌的王府饭店。人们说,这是北京最高级的饭店。
5月10日,我写的散文《踏访贤良寺》在《解放日报》上刊出。不久,报馆转来上海交通大学材料工程系沈嘉猷先生的大函,告之他与王懋章老人是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同事、老同乡,想知道老人的联系地址。我不知王老先生现迁何处,但在采访本中记有他侄子的工作单位,便复信请他去查询一下,也不知道找到没有。
如今,贤良寺的旧址上又盖起了校尉小学的新校舍,一幢白色釉面砖贴面的四层楼建筑物,由艺术家韩美林题写校名。学校东首,还留有贤良寺的几间旧屋,由北京市包装装潢工业联合公司及中国包装技术协会包装设计委员会占用。校舍西侧底层,从前西跨院的位置,学校破墙开店,承包给了一家叫做“蓉府酒楼”的餐厅,兼营川菜和粤菜。吧台上陈放着北京餐馆不多见的用酒浸泡着金、银环蛇和蛤蚧的大玻璃瓶。服务员都是年轻漂亮的川妹子。随着岁月的流逝,从经营者到就餐者,肯定都不知道这段曲折的历史,甚至不知李鸿章为何许人了。
《天公不语对枯棋》 秋风宝剑孤臣泪秋风宝剑孤臣泪——访李鸿章墓地(1)
秋风宝剑孤臣泪——访李鸿章墓地
踏访驱车出合肥城区,向东行驶不久,就到了东乡大兴集。在合肥钢厂的围墙边,朋友叫开了关闭着的铁门,带我走进一个荒芜的院落。没有料到,在高大的烟囱和轧钢车间厂房旁,就是我想探访的李鸿章墓地。三开间的享堂正门,只有柱子和山墙,南北侧既无墙垣,更无门窗,一片凄凉的景象。享堂所在的四合院,正房和东西厢房,因为前些年做过钢厂幼
儿园,侥幸地保留下建筑的基本轮廓。享堂院子里,栽有两株广玉兰。广玉兰是南方树种,在安徽本不多见。但在1884年中法战争之后,慈禧太后向淮军参战有功大员赏赐了一批广玉兰,受赏者又把树木送回老家栽种,使得合肥一带保存了好些百余年树龄的广玉兰。眼前的广玉兰,一株略小,是后来补种的;另一株长得高大参天,正是当年御赐的原物。院子里,荒芜的杂草中,横卧着两块截断的李鸿章神道碑。冬日的上午,阴霾的天空没有阳光,我的心也像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李鸿章临终的场景。
临终李鸿章病逝于1901年11月7日,此时,距他代表清政府,同德、奥、比、西、美、法、英、意、日、荷、俄十一国签订《辛丑条约》,恰好三个月。签约前两天,李鸿章得了感冒,鼻塞声重,精神困倦。他是扶病前往西班牙公使馆签约的。从当时拍摄的照片看,他呈现出风烛残年的衰颓景象。持续一年极为艰难和屈辱的议和谈判,完全摧毁了他的健康。而签约之后,与俄国谈判从东三省撤退俄军的方案久拖不能定局,更使他焦虑万分。10月30日,李鸿章去俄国使馆谈判,回来后病情加重。当夜,李鸿章
胃部血管破裂,咯血半盂,色紫黑,有大血块。急请德国、美国大夫治疗,安排药剂和鸡汤、牛奶、米汤、锅巴粥等流质食物。根据身边幕僚记录,11月1日,病人胃部感觉渐舒,能靠床坐,睡眠也安静。5日,病情似乎更有好转。早上起床后,幕僚感到病人精神清爽。白天所谈,皆是公事时事。话多了,吐字有点不太清楚,精神也有些恍惚。事后想来,这正是回光返照的表征。晚间,李鸿章吃了少量梨汁、藕汁。半夜中感到他喉中有痰,呼吸带喘。6日早晨,病情忽然转重。当他的老部下,直隶布政使周馥闻讯赶到贤良寺的时候,李鸿章已身着殓衣,处在呼之能应口不能语的弥留状态。延至7日中午,两目炯炯,瞠视不瞑。周馥哭喊着:“老夫子有何心思放不下,不忍去耶?公所经手未了事,我辈可以办了。请放心去吧!”李鸿章的嘴唇忽然喃喃翕动,欲语泪流。周馥一面哭号,一面用手抚其眼睑。李鸿章的双眼方才合上。
墓地十六个月后,李鸿章被安葬于安徽合肥东乡夏小影。夏小影就是现在的大兴集。这一带安葬着宋代名臣包拯和朱元璋部下大将张得胜,待到李家墓地落成,当地就有了“一里三公”的说法,三座墓地处在一平方华里之内。这是李鸿章生前认可的墓地。1892年,李鸿章夫人赵小莲去世后,他在给儿子李经方的家信中,曾谈到对生后葬事的安排:
夏小影生圹,大伯与王少谷看定有年,汝应亦闻知。前年少谷赴金匮县任之先,带桐城善做坟工匠至彼处堪开圹穴,寄来土色甚佳,内有小灵龟四个,谓是真穴。此次伯父书怂恿趁今年山向大利卜葬,余惟恐赶不及……风水之说,吾不甚为然,只求无水无蚁,以安体魄。今世所云地师者,言人人殊,各挟小术以欺世射利,而置先人遗体悬搁不葬,于心忍乎?信中提到的大伯,为李鸿章大哥,时任两广总督的李瀚章。而从信的内容看出,李鸿章不太迷信风水,这同他请西医看病一样,在当时的官场,是很罕见的脾气。在李鸿章给李瀚章的家信中,他还谈到“弟本不知堪舆,亦不甚信风水,但喜邻近包公坟,又滨大河”,从中可以看出,在选址时,比邻包公墓,是李鸿章感到满意的重要条件。李鸿章生前爱办洋务,却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墓地会变为钢厂的一部分。但李鸿章并没有长久地安眠在他曾经痴恋的工厂脚下。到了1958年,当地人民公社挖坟取宝、兴办工厂,他的遗骸被从墓地掘出。老人记得,当时被称为“汉奸卖国贼”的李鸿章穿着黄马褂的遗体保存完好,狂热的人们用绳子拴着遗体,挂在拖拉机后面游街,直到尸骨散尽。陪绑游街、同时粉身碎骨的另一具遗骸,是他挚爱的赵夫人。同年,全民大炼钢铁,合肥钢厂兴建起来了。钢厂就把挖掘一空的李鸿章墓地划进厂区。
遗言临终前,李鸿章曾给远在上海的盛宣怀写信。向他,并通过他,与沪上官、商圈内的朋友诀别。这封遗书,去年首次披露。遗书中写道:
四十年来百战身,几回此地息风尘;
经营庶富羞言我,纽握机权耻授人。
尽一分心酬圣主,收方寸效作贤臣;
诸君努力艰难日,莫误龙华会里因。
鸿章又拈句柬海上官商寅友,并谢拳拳,乞弟代为一一致意。愿诸君努力共济时艰,鸿章虽死犹生。李鸿章是从上海起家的,临终时想起海上旧友并不令人意外。年轻时,李鸿章曾是个科场得意的才子,24岁就考中进士,又拜在父亲李文安的同年曾国藩门下做弟子,讲求义理之学。假如没有太平军起义,没有西方列强入侵,在平庸的咸丰朝,他只能逐日到衙门画卯,在京寓的四合院里读书吟诗;或者外放出去做父母官,在漫漫的宦海生涯中积累履历。只要瞻前顾后,不犯过失,内外打点,建立奥援,到了晚年,攀爬到权力金字塔阶梯中最高几层也是有可能的。二十四史中,这样的人物何至成百上千?他们死后,朝廷照例“交国史馆立传”,然后就湮没在浩如烟海的列传中,再也无人理会了。然而,李鸿章生逢中国历史的最大变化时代,他注定要成为重要人物。他创建淮军,恢复了清王朝的统治秩序;他创办中国最早的近代工厂、铁路、矿山、学校,建立西式装备的海陆军,以图自强;他主持对外各项交涉,签订了许多条约。在中国的大门逐渐向世界打开的时候,中国社会也逐渐走向半殖民地化的深渊。日益加剧的民族危机和社会矛盾,使得他成为极具争议的人物,直至一百多年后,人们依然在反思李鸿章当年的种种往事。
名节甲午战争后的《马关条约》和庚子事变后的《辛丑条约》,是中国近代历史上两个最为屈辱的城下之盟。但细细分析,在当时的社会舆论中,对前者,多是夹杂着对李鸿章军事和外交失败的严厉批评;而对后者,却认为李鸿章替朝廷解决了一场巨大的国运危机。所以,维新思想家严复献给李鸿章的挽联是这样写的:
使先时尽用其谋,知成功必不止此;设晚节无以自见,则士论又当何如?挽联的上联,
《天公不语对枯棋》 秋风宝剑孤臣泪秋风宝剑孤臣泪(2)
是惋惜李鸿章从19世纪60年代开始倡导的各项改革未能真正得到实施。下联则说,倘若李鸿章不从广东奉诏赴京,谈判议和,知识分子们又要批评他为了自己的名誉,置国家利益于不顾了。这个区别,后世的人几乎很少体察。李鸿章和他当时的同事们,在签订两个条约的时候,其实都考虑过身后的名声。早在李鸿章马关议和期间,英国公使欧格讷就注意到,北京的“大臣们不准备承担给李鸿章指示的责任,而是坚持必须让李鸿章特使采取主动,而大臣们将批准他所作出的任何决定”。到了向日本割让台湾的时候,朝廷又命李鸿章的儿子李经方前去办理。据议和使团顾问、美国前国务卿科士达(JohnWatsonFoster)披露,李“对此非常生气和吃惊,这表明北京感兴趣的是把人们对条约的全部憎恨都加在他和他的亲属身上”。他给儿子去电,说“我父子独为其难,无可推诿,汝宜妥筹办法”,又给总理衙门去电,称经方忧劳成病,牵发旧疾,症忡日剧,神志不清,断难胜此巨任。然而朝廷不允,诏命“李经方迅速前往,毋许畏难辞避。倘因迟延贻误,惟李经方是问,李鸿章也不能辞其咎”。翁同在日记中记载:“面奉谕旨,总署致李鸿章电信一件,为李经方事也。”淡淡的语气背后,隐含了多少诡谲的政海波澜?在离开广州,北上与各国使节开展议和谈判前,他对送行的朋友说:“我已垂老,尚能活几年。总之,当一日和尚撞一天钟。钟不鸣了,和尚亦死了。”说罢涕泪长流。此时,他完全知道自己是在为不可为之事。惟有北京人在期盼他欢迎他,等待他了结残局。著名戏曲作家齐如山先生回忆说:“他来的那两天,北京所有的人,可以说是狂欢。”
李鸿章之子李经方功罪如今,世间已无李鸿章。今天的合肥人,不仅不再简单地说李鸿章是“卖国贼”,还策划打李鸿章牌,整合旅游资源,发展地方旅游经济,提高城市的知名度与开放度。他们恍然大悟,“原来李中堂是位给合肥人长脸的乡前辈啊!”前些年,合肥城区改造,动工的街坊涉及到李鸿章故居。经过有关人士多方呼吁,早已残破不已的故居终于保存下来,并修建成陈列馆供人参观。脚下这块李鸿章墓地,也将由故居陈列馆主持修复。故居陈列馆里,有一件带着长长血迹的黄马褂,这是复制品。上了年纪的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