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越战争秘录-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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截下了一辆自行车,一条腿这时候竟能骑自行车。又截住了一辆小汽车,追啊,眼看到那瓜子皮青年进了楼里,那么多人帮着找也没找到。
刘鲲鹏被抬了回来,又开始了清洗上药,他躺在病床上,伤口好疼啊,这次和以往的疼不一样。
咱从来是不惹人的啊,人家是看不顺眼啊。
流的血还少吗?受的折磨还少吗?就差小命没搭进去了。这时候怎么在瓜子皮的手下流血。
他难过,他委屈。疼痛能忍得住,委屈能忍得住吗?
他哭了,哭得好伤心,坐着哭,躺着哭,蒙着被子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那几个来劝他的伤员也陪着哭起来,于是这哭就像传染病,连旁边几个病房的伤员也垂泪。
热血男儿,有泪不轻弹。
刘鲲鹏是在和战友李立军架线时触的雷,情况紧急,知道危险也得上,听到爆炸声,两人都倒了,叫喊了一声,他以为战友触了雷,战友说他触了雷,他仔细一看,自己的裤子被炸成短裤衩,腿被炸成了烧火棍,焦的,脸上用上到处是血了,鼻子也都炸开了,嘴巴子上的肉掉了一块,这脸上没法止血。
他原不知能不能活。
战友李立军哭啊。“哭什么,已经炸了!”他怕听到这哭声。这使他候到自己如果死了,战友大约就是这么哭。他自己没有哭,他也没法哭,嘴炸开了,怎么哭啊!
他的腿锯了,他想得多,一条腿,以后怎么办呢?但他没有哭,谁在这时候哭,会丢尽男子汉的脸,腿掉了,那俩蛋没掉,没掉就是男子汉。
后来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是因为神经正好顶在骨荐上,一按就疼,这以后怎么安假肢啊。手术后疼得他到处哀求给止疼片,但他没落泪,他愿意做这次手术,手术后能装假肢,能站起来。
手术第二天他的父母来了,见了他,哭成一团,他忍着,不能哭啊,一哭父母就更伤心。
后来的打击就更大了,他的相好多年海誓山盟过的未婚妻一听到他负伤的消息后,和他分手了。
他很痛苦,但也很冷静,咱腿没了,何必再连累人家,吹得好,咱的腿少,祝人家找到一个腿多的,眼泪无法冲掉心灵伤口冒出的血。
什么罪都受过了,谁能理解一个1986年刚刚入伍的小兵所经历的人生磨难?回答啊!
回答的仅仅是那“瓜子皮”的目光,“瓜子皮”的手?
他终于哭了,为这次哭,也为以往哭,泪是存不住的,终会一起决堤而出。
领导带着那个“瓜子皮” 青年来找他道歉了, 那青年提着两瓶桔子汁,说:“怎么办呢,要不你拿拐杖打我两下子吧!”
刘鲲鹏一听更委屈了,当下忍不住哭:和敌人都打过了,怕你吗?我要打你,当时就能让你闷死过去,我还怕什么,和你们同归于尽都没啥留恋的。
他只说:“你们走吧!”
病房伤员后来说:“你真窝囊,你怎么不给他两下出出气啊!”
这么一说,他又哭起来。
59。男性维纳斯美神
咯达咯达咯达,一溜拐杖落地的声音。
几十个伤员一起在街上走,都只有一条腿,都架着拐杖,形成了一个步点,一个节奏。
要横向过马路了,拐杖落在柏油路上格外响,一长排的拐杖队,缓慢地一步一响地向马路那边移动。
路上各式各样车辆都停下来,等待拐杖队过去,比遇到红灯还灵。
在春城,伤员们坐公共汽车、进公园、看电影都不要票。黑洞洞的影院内,拐杖声一响,服务员就打着手电来给伤员找座。
伤员自己打过一个比方,好比在过一个独木桥,你要是扶过他一把,即使你落入河里,他拐村一甩,也准跳下去救你,宁可和你一块死;你要推过他一把,他宁肯抱着你一块跌到河里同归于尽。
在年三十,马洪林他们几个去买鞭炮,架着拐杖的手冻得生疼,他们在一家商店门前问了一句:“卖手套吗?”
人家这儿是个食品店,哪儿来的手套,店里的中年人就追了出来,一定要把自己的那双手套给他们戴。
他们一下买了四十多块钱的鞭炮,回来该坐汽车的,但都架着拐杖走回来,把手套还给那个中年人,还想送人家好多鞭炮。此刻他们是语言也美,行为也美真他妈的,是男性维也纳纳斯美神。
伤员周文新他们六人,很有些音乐细胞。这个伤员演出队又上电视又上广播,邀请他们演出的单位多,很难排上号。
他们又往那台上一站,就够让人吃惊的了,那老人们一迭连声:“真可惜了,这么好的小伙子,就差条腿,真可惜了。”
他们一演完,人们会把他们抬起来,目光都注视着请来的美神。
咯达咯达咯达。
拐杖队的节奏分明,奏的是凯旋曲。
咯达咯达咯达。
这次是五个人,四个断腿的,马洪林打头,拐杖声是五重奏,直奔演出大厅。
他们渴望已久的“太平洋之声”在这里演出,票很紧张,黑市15元也弄不到。
他们弄到了几张,还不够,只能架着拐杖在那里挪动,希望能有退票的,管他多少,老子看定了,一百块一张也看。
来了一个穿西服的:“看吗?”
“票不够!”
穿西服的扭头走了,不一会这个人返回时,手里一大把票,全是主席台上的票,一下就撕了五张。
“一定得给钱。”
“不用,我是‘太平洋之声’的团长。”
咯达咯达咯达。
拐杖五重奏进入了演出厅。人们的目光在注视他们,他们现在不怕看,抬头挺胸,目光平视,神态自若,宛如运动员入场,故意把拐杖落地重重的。
这长长的木制拐杖最下边,平时都钉着一块皮子,使拐杖不容易打滑,落地声很小。现在这几个人早把拐杖下的皮子取下来扔了,拐杖落地声响亮有力,余音不断。
整个演出大厅内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他们的拐杖落地的声音。
那圆形的演出大厅,所有观众都能看着主席台,他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主席台上走,这里可不能跌倒,众目睽睽之下呢。工作人员赶过来了,彬彬有礼,扶着他们,确切说是架着他们,把他们架到了那座位前。
演得真棒,果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厚福,能如此这般地看一次演出,也算是厚福。
“咱们点一支歌吧!”
“别丢人了!”
“点吧,就点《血染的风采》,这歌给老百姓最出效果,一唱,咱们就高大了!”
拆了一个烟盒,背面写上点唱的歌曲,落款是“老山前线伤残战士”。
那烟盒由茶座递上去了。
报幕者捏着那烟盒纸走上台,宣读了他们的心愿,然后用高昂的声音说:“这首歌献给老山前线的战士!”
全场掌声雷动。
那大灯转过来了,一起照到五个伤员身上,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军装上的风纪扣都扣上了,帽子整的那么正,连拐杖也都顺着一个方向,像是排列有序的十支桨,灯光下,五个伤员面色红润,神态端庄,眼睛亮而有神。
没有人下口令,五个伤员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同时举起右手,端正地停在那帽檐下,啊!标准的军礼!
全场的观众都看到了,看到了那拐杖,看到了那断肢,看到了年轻的刚毅的面容,看到了那神圣的军礼。在这一刹那,永远留给观众的整体印象是五座神圣的男性维纳斯雕像。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合。伤员们拄着拐杖下楼了,那拐杖声如此慢,如此轻,轻得周围的人竟听不出来。他们是来看望正在住院的子弟兵母亲戎冠秀。老人九十高龄了,她一见伤员们,一见那一条条断腿,喊了一声“孩子!”便哭了起来。
伤员们含着泪向前喊了一声:“妈妈!”
他把自己胸前的立功奖章,献给子弟兵的母亲。
老人说:“你们好,好,你们把鬼子打得远远的!”
60。火化队录音剪辑
军医赵其法:
我在整容洗消组,搞医的干这事还顶得住,战士们怕,给他们讲,前方将士把生命都献出来了,我们做点工作还怕什么。洗消,用清水清洗,用新毛巾擦干净,把伤口缝合,伤口大的填塞,胸腹腔流出来的送回去。有的臭了,白天从阵上送不下来。戴口罩处理,防毒面具不行,好象隔绝了,从感情上对不起烈士。同志们干得很认真,给穿裤头,衬衣,鞋袜,新军装,解放帽,有领章帽徽。人软的少,八小时就硬了,衬衣从后面剪开,套上去。烈士的胡子不好刮,肉松,刮不下来,用手指绷紧刮。刮完打粉,描眉,口红。多数睁着眼睛,给他合上。缺少肢体的补上去,移交下来的假腿,左右腿都有,长短能变,照完相包裹时再取开。胸腹腔炸坏的用棉花纱布填塞,用绷带缠住。脸整不好就算了,尽量用石膏补,把脸用布遮起来。 7月份,有个炮伤的胸腔腹腔炸开,弹片在身上一层,内腔脏器都出来了,捧着把肠子塞进去。我戴着口罩,吐了。把脏器复位,用棉花塞满,裹紧。每次心情都很沉痛。民工和少数民族烈士不送这儿。在陵园埋葬。烈士的衣服、干部穿干部服,战士穿战士服,待遇不变,该咋办就咋办。最后用白布裹,一丈二三,竖着铺,烈士也竖着放,两边卷,两头折过去,用白布条扎好。
副班长史有康:
头一次上,就来了一个。夜里,阴森森的,不敢去。人多,咱也去了,那天没我的任务,跟着看看。在家也见过,这样的见了难受,心猛地一紧。那个烈士胸部被高射机枪穿了,在家见的没这么惨。头两天恶心的没办法,不想吃饭,领导给做工作。晚上不敢进厕所,心里咚咚的。接二连三来了,就无所谓了。那次洗消一个翻车死的,正而八经吐了。把裤衩一撸,五脏肠子从阴部出来,那个味,七八月天,难受得不行。上厕所两三个人作伴,有个兵金全福,一个住一间,叫了个人陪他。我们待遇不错,在战区,是军长的水平,有水有电。有个烈士,是我们团的,85年兵,沈昆明,以前是团里公务员,到这才下连队。我问过他,在机关挺好,下连干嘛,他说打仗嘛,体验体验。臃肿了,手榴弹片打的,认不出来了,右胳膊断了,右腿上了夹板,我们一个团里的四川兵都认识。他到二连,守桥,靠后,哪想会干到他那儿去呢,特工偷袭。他妹妹和叔叔来了,妹妹要当兵,到哥哥那个连队。
班长邓业付:
工兵团连长最惨。下雨,路滑车上不来,我们下去抬,雨还下。两公里,连长一米八的个儿,六个人抬,弄到工作台上,一下来就有味。弄到第二天早上四点,沾上味几天下不去。洗头,不小心手指进去了,脑浆流出来,缝了三针,把头包了,包了十二块三角巾,有的腿掉的缝上去,半个头没了,想办法补。
也怪了,每次吃饺子就来烈士。有时正包着,有时吃了一半,也有时煮好了还没吃,都是晚饭,三四次,喇叭响了。大家就说别吃饺子了,有两三个月没吃,等平稳了再吃。吃别的也碰着过,但吃饺子准来。前几天没什么事,吃饺子吧,没吃完,又来了一个,天津的,四个老乡兵跟来了,哭哭啼啼。邪门了,一吃就来,碰上了也不知是赶上了。
卫生员栗成江:
英雄也在火葬场。弟兄们打了一年仗,回去一问,干什么呢?烧死人呢。大家都说没跟家里说干什么。我给家里写信,说生命绝对有保障了。班长告家里,在安全的地方工作,请放心。班副也没明说,老乡回家一趟,都问,给说出去了,知道了也没啥,也不是一辈子,还挺安全。我们就在集结地域打了些子弹,没听过炮声,回去牛皮也吹不出来。回去人家问前线就说保密。越南人是没见过活的,反正不会把越南人吹成横鼻子。最怕的是晚上站岗,那天停电,打雷下雨,铁门咣咣响,遗体处理好,没电,不能烧,又不能叫老鼠咬着,四个人站岗,一角一个,点五根蜡烛,一会儿这根吹灭,一会儿那根又灭了,干部打电话催电,一点钟才来电。烈士化完妆,还挺好看的,跟睡着一样,照四张像,正面半身,左右侧半身,侧全身,彩照。敬烟敬酒,人参酒,上等烟,大重九之上。我们是二线的物质待遇,一线的政治待遇,评功评奖按一线比例。慰问团没来过,我们来以后,作家记者也没来过,不出事想不到我们,一出事想起来了。政委副政委任组织处长来过,挺关心我匀,对外也不叫烈士工作队,通信地址是教导队,一写教导队就是我们。
那位烈士不甘寂寞,他把一声巨响带进了炉膛。光荣弹,是在被敌人逼住时用的,土豆大,爆炸速度之快,不容你有半点翻悔。神使鬼差,他能通过洗消关,穿着新衣服重新“光荣”一次。光荣弹毁坏了炉壁,迟滞了后续烈士的远行。有一次例外,灵车到前提前作了电话通知,一位烈士遗体运到,似乎显示了规格的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