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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双城 上海篇-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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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然后鲜血就从他的嘴里喷出来。
接着我才看清楚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开枪射中的人是跑出来为东卿挡子弹的女人,白黛林!
他为我挡子弹,但是黛林却又跑出来为他挡子弹,而我抬手射击中的,却是,黛林。同时还有汉奸张射出来的第二颗子弹。它们一前一后射穿了那嬴弱纤瘦的身体,凄艳的血花绽放在那袭月白的旗袍上。她甚至来不及回头看看她要保护的人,就这样,缓缓瘫倒,如同一朵染血的白玫瑰,悠悠地旋转着,飘落……
你们啊,你们,你们为什么要,爱我们啊!你们为什么不可以,先爱你们自己?而我们啊,我们又究竟为什么会相爱……
“不!”东卿趴在我的身上,他为我挡下的子弹射在他的肩头,血从他的肩上一直流到我的脸上,“不……”
我来不及想更多,只是完全出于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再射一枪,正中目瞪口呆的汉奸张的脑门,血浆脑浆迸射。
结束了!
我瘫倒在地上,东卿从我的身上慢慢爬起来,一点点爬过去,他把黛林的尸身紧紧紧紧搂在怀里,就像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嵌入他的身体里去一样。
我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但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抱着黛林的尸体,不回头看我一眼,他想叫她的名字,想跟她说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可是他也说不出来。
于是,只有“啊!啊……”一声比一声更加苍凉,更加悲伤的嘶吼从他少了一截舌头的嘴里发出来。
和平饭店这狭窄的过道里,尸体堆积,血流成河。我们一路走来,我们那样辛苦地希望共生共死,我们这样绝望地希望可以在这一辈子一起死过去,在下辈子才能携手,但是现在,我们都活着,不应该不可以绝对不能够失去的,却失去了……
可是就算这样,还是要,活下去啊!东卿,黛林也是希望你,要活下去啊!
我挣扎着爬起来,拖着身体过去,抓起他的手臂,“走!”
他猛地甩开我的手,我咬了咬牙关,又一把抓起他,“走!”
“啪!”一个耳光打过来,打得好!这是我欠你,但是,你还是要走!
“东卿……”我哽咽着,“走!”
“还能……”他模模糊糊地说,每说一个字,鲜血就喷射出来,“走去哪里?”他的话语不清,但看着我的眼睛却越来越绝望,“我们……错了……”他的眼泪划过脸颊,“这样……拼命……我们也……走……不到……一起。”他空出一只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掰开我抓住他手臂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这是……”他的眼泪淹没我的天地,我全部的世界只剩下他最后说的那两个字,“天……命!”
天命!我们一路走来,绕来绕去,兜兜转转,以为只要我们相爱,只要我们勇敢,只要我们不怕死亡,只要我们能够守住彼此的承诺,就算这一生一起共赴黄泉,也一定终于有等得到我们誓言成真的一天。
但是结果,结果我们绕了一大圈下来,你却告诉我,我们这样拼命也,走不到,一起!因为,这是,天命!
天命……
我猛地冲上去,使劲用自己的唇亲吻他的唇,没有天命,我不相信天命!东卿,我们这样走过来,不是天命!不是天命啊!我们再勇敢一点,我们还是能够等到我们的岁月到来的,东卿,不是天命啊!
但是他闭上眼睛,不声不响,不理不睬,他就这样硬生生地把我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他的心,他收回,他再也不要我!他跟我之间,他用“天命”划下我们的银河,再无干涉!
“东卿!”我恳求,“东卿!”我哀求,“看看我,东卿!”我颤抖着,吻他,亲他,没头没脑地把自己的唇压在他的脸上,眼上,唇上,“没有天命,东卿……没有!”
他紧紧闭着他的眼睛,紧紧抱着他的黛林,他的世界再也没有我!
可是我呢,我呢?我的世界是一片死寂,只有当日他端着“三六”轻轻弹动的那个单调到寂寞的声调不断地回荡——当得郎当噔,噔,当得郎当噔……直如春冰乍破,人间三月……
我看见我牵着他的手跑在上海的街上;我看见我们面对面地坐在茶馆里品茶;我看见我们在黄浦江里紧紧相拥;我看见我们在蓝衣社门口他嘴角弯弯地叫我:赐官;我看见我们在八楼的洗手间里我用挨耳光交换吻他的权利;我看见我们在电梯里十指交握……还有后来的各种各样的画面飞快地从我的脑海里掠过,我渐渐分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事情,最后所有的画面却突兀地归结到那个雨夜,我伸手捕捉落在车窗上的街灯的投影,如飞蛾扑火,绝望,死亡,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拉着他沉沦,我固执地以为我们会有幸福的一天,结果,他说:“天命!”
早知道这样,我惨笑着,宁愿一切回到那个他跟白黛林双双踩着他们的“幸福”的月光回家的晚上,宁愿我就死在那一天,或许还能让他在以后的岁月,偶尔想一想我!
总好过现在,他紧紧抱着黛林的尸体,他的世界拒绝我的进入,他的生死都与我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说——我们走不到一起,因为,天命!
痛无可痛,我仰天长笑!
这算,什么,他妈的,天命!
摸索着地上被我砍杀至卷刃的军刀,我问他:“是不是,天命?”
他不答我。
我举起刀,再问:“是不是,天命?”
他还是不答我。
我惨然一笑,“好,我把命还给你!”
举刀往自己的心脏处狠狠插下……
但是“砰”一声枪响,我再握不住手上的刀,那是陆彦明带着他的手下过来了。
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我终于到了自己的底限,我完全地坠入黑暗……

***

“哥们儿怎么把自己撂到这田地啊?五处枪伤,还有一处距离要害不到三寸距离,你就差那么一点,嘿!就差那么一丁点儿,你就嗝屁着凉啦!也亏得有人把你们扔在我们教堂门口,晚一点就什么都完了。好福气啊,还能活着睁开眼,来,给兄弟我瞅瞅,你到底用什么材料做的,哈……”
我连阻止约瑟神父连篇废话的力气也没有,眼睛直直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忘记时间,忘记空间,我就可以忘记我用这双手自己摧毁了自己最想保护的人。
“哎哟嘿,不待见我?瞅都不瞅我一眼,好歹兄弟我也救了你一条小命不是?你知不知道现在药多贵啊?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花了多少心思啊,哟!拿眼睛白我,嘿!你还拿眼睛白我!真是没天理了啊……”
“闭嘴!”我忍无可忍,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让我安静点!”
“下地狱就安静了!”约瑟神父叹口气,取出一管针筒,“别告诉撒旦是我鼓吹你下去的哦,我可是上帝的忠实子民。”
“不要给我打镇定剂!”我嘶哑地说,“我不想睡过去!”
因为一睡过去,我就不得不被眼前的鲜血淹没,我怕死那种绝望无力的感觉,我怕死一再重复看见自己射杀白黛林的镜头。
但其实,我最怕的,还是又一次看见东卿闭上眼睛,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从此不闻不问,恶狠狠地把我抛在距离他最远的地方。
“切!”约瑟神父比比中指,“还给我拿乔!那么好的药,你捉摸着我想给你用啊?诶,我说你一个病人,怎么那么多麻烦?跟你一起来的那位先生可配合得多了。”
“他!”我谙哑地问,“没事吧?”
“早没事儿了!前两天活蹦乱跳地把他老婆埋在后头墓园里后就走了,啊……”约瑟神父放下针筒,突然意识到他自己的形容似乎有点问题,尴尬地挠了挠头,“反正就是没事儿了,哈!”
是吧,没事了,走了,离开了……
结束了!
一下子,无法抑制地,泪流满面!
“我说吧,开始痛了不是,给你打镇静剂还不要。”约瑟神父重新去摸针筒。
“我宁可痛,”我惨笑着制止了他,“别浪费药了,给需要的人用吧。”
约瑟神父歪着头看看我,“真没见过比你更倔的病号……好!我留着这药,你就痛得哭吧。啊,对了,你朋友走的时候,让我转交给你一件东西。”他伸手到白大褂的口袋里掏了半天,“找着了,给!”
那是,挂上了两颗子弹头的项链,我接过,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上面果然空了,“他,让你转交给我,这个?”
“是啊,对了,还让我说什么——这是你欠他的,好好活着,等着还给他。”约瑟神父看看我,“多怪的事儿?巴巴地给你两颗子弹却说你欠他,不给不就不欠了吗……”
“神父!”
“啊,什么?”
“我很痛,请你出去吧,我不想我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
“……”约瑟神父叹口气,收拾了医疗用具走出去,临出门的时候却突然转回头来,“好好活着,”他说,“活着才能还债!”
是,活着才能还债,活着才能把欠你的两颗子弹都还给你!
我看着雪白的天花板,终于,开始肆无忌惮地痛哭!

***

8月9日,日本驻上海海军陆战队士兵驱车闯入虹桥军用机场挑衅,被中国士兵击毙。驻沪日军以此为借口要挟中国政府撤退上海保安部队,撤除所有防御工事。中国严词拒绝,日本开始紧急备战。
10日,我收到来自广州的电报,是卿姨亲自发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回家!”
11日,京沪警备司令张治中率第87、第88师到上海杨树浦及虹口以北布防。
12日,原广运行上海分行全部撤离上海,我躺在担架上,被福仔和另一个兄弟抬着上了船。我想看看在岸上是不是还能看见那抹我熟悉了的绿色,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清楚,黄浦江很快就要进入戒严状态,日本人的军舰几乎近在咫尺。
他在哪里?他会不会还惦记我?我们,究竟还有没有能够再见面的一天?我完全不知道。
只知道在这个硝烟弥漫的江上,我们曾经,快乐过。
……无情最是别离岸,只道相思莫道缘!
8月13日,日海军陆战队首先由虹口向天通庵车站至横浜路段开枪挑衅,8。13事件爆发,淞沪会战拉开序幕……

(《双城》上半部上海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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