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女孩-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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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格瑞斯克旅馆坐落在法国的尼斯市,雄踞在蔚蓝色的海滨之上,像一艘巨大的白色舰艇,白色的雨篷随着清晨的微风上下轻轻拍打着。大海,出奇的蓝。旅馆里,服务生们穿着鲜艳的制服,头戴着插羽毛的帽子,在红色的地毯中间穿梭而过。我匆匆地走过大堂———发亮的大理石地面(大堂内破旧的大花瓶里挤着些红玫瑰),来到早餐厅。餐厅是圆形的,以粉色、棕色为主色,给人一种过去的竞技场的感觉:白马随着管弦乐奏出的华尔兹转动着,无数的灯泡照亮着这一切。墙上美丽的风景画透露出了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一人高的大娃娃穿着奇怪的服装站在餐厅中间,长长的卷发,僵住的微笑。
沉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垂下来,百叶窗放了一半,缝隙间洒进的阳光在地板上与粉色的桌布上留下了金色的斑纹。这里的服务小姐看起来都跟那个大娃娃一样,她们穿着统一的粉色短裙,露出里边灯笼裤的褶边,只有她们略带疲惫的微笑是真诚的,她们前后地忙着。
餐厅里一股巧克力混黑莓,还有咖啡混香料的味道。我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来。排成一圈的自助早餐在厅正中,看起像一件艺术品,这立刻使我感到愉悦。黑莓、草莓、大块的菠萝,红的、绿的、黄的瓜酱;淡粉色的火腿艺术地弯成了玫瑰花形,鲜肉色的薄饼切片也被拼成了星形;被分成两半的小小的鹌鹑蛋上点着鱼子酱,宝石般的花色小糕,透明成堆的葡萄干卷,新鲜的橙汁像夹着冰块泻下的瀑布,各种颜色的果酱、蜜饯,蜂蜜、黄油球,伴着一股黑莓巧克力味。
我闭上了眼睛,光束在我的眼睫毛间游戏,消散在金色的尘埃中。在这个地方,我感到异常地轻松、愉快,但我不想承认这个,因为我是一个迷信的犹太老女人。我想到了海滩,一辆崭新的大的轻型马车在那里等我,服务生端给我一杯鸡尾酒,我沐浴在煦暖的阳光中时,阳光已经把我完全地吸收了,融入了碧蓝的天空中和那清新的大海中。午餐嘛,我来一份尼克斯色拉,外加一杯普劳塞考。然后我可以在索尼亚里基尔看精美的手提包……
一对优雅的夫妇在靠近我的桌边坐下来了,他们身后紧跟着一个小女孩,女孩在那一人高的大娃娃面前停下来了,站在那里看了又看,最后来到了父母跟前。妈妈把一个装满草莓的大大的高脚杯放在了她面前,但她没有吃。只是把勺子放在了杯子里,心不在焉地搅动着里面的浆果,眼盯着那个有微笑僵硬的娃娃。
小女孩黑色的卷发,黑色的大眼睛,黑黑的眼球。大约有五岁,看起来非常的虚弱。她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突然,我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另外一种世界,另外一个年代。看着小女孩,我想到了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她拥有我所不能拥有的一切:幸福、安全的童年、漂亮的房子、美丽的花园、草莓、巧克力、玩具还有爱她的父母。
我并不嫉妒,只是有一种多年来无法治愈的刺痛感,小女孩有权力享受这个美好健康的世界。但是我,我只是一个匆匆走过人生的局外人。
每个人都看出了我真不属于这个世界吗?我想现在他们已看穿我的伪装,扯掉我身上的衣服,把我驱逐到了漫天的风雪里。突然我感到寒冷,开始颤抖,我紧紧地抓住椅子的软垫。竞技武场上的灯光开始颤动,铁桶一样的乐器声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贯穿了整个屋子,把我拉进了记忆的底谷,回到了黑暗的洞一般的———犹太人区。
犹太人区总是那么寒冷,那么冰冻如霜,不论是在屋子里还是在外面。厨房里只有一个炉子供我们取暖,而且里面几乎没有煤炭。外面,雪在地面上盖了厚厚的一层。犹太人区没有夏天,没有季节,也没有阳光。一切永远都是黑灰色的。
犹太人区有四扇大门,但根本不允许我们通过,这是完全被禁止的。3号有轨电车,跑在街道上,根本就不允许我们乘坐,这就是为什么在犹太人区没有停靠车站。车只是从这通过,车里的人透过蒸气腾腾的玻璃窗看我们,一个男孩从车窗扔下了几条面包,打落在我们脚下。我们在街道上站着,似乎快要冻僵了。许多人,到处都是人。一些人持着枪,牵着狗,监视着我们,他们随时有可能向任何人射枪,包括我。我们是那另一部分人———犹太人,我们必须一直等待着。
带枪的人,身穿金纽扣的制服,脚穿黑亮的皮靴,他们走过的时候,皮靴在雪地里咯吱咯吱作响。但是大多时候听不到这种声音,因为他们通过的时候不停地喊叫着。只要他们喝一声,我们就得服从,谁不服从就打死谁。我懂这个,甚至在我非常小的时候,小得只有他们穿着的皮靴那么高,他们走近我的时候,我能听见他们黑皮靴的咯吱声,牙齿锋利的猎犬就在我的耳边喘气,这让我感觉自己更加渺小。往往这个时候,我期望自己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做真的有效,我把自己消散在寒风里、呵斥声里、祖母冰冷瘦弱的手里。她那么紧紧地抓着我,可我的心已经不在那了。
第一部分 记忆的底谷2、永远不会平静
祖母总是在等待,结束的时候,她就把我抱回厨房,脱掉我的红外套,那是一件漂亮的软软的红毛外衣,还有一个兜帽,是祖母亲手给我做的。祖母用她冰冷的瘦骨嶙峋的手温暖着我的双脚,我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她搅动炉子上的锅时,就把我放在桌子上,然后盛一碗热气腾腾的麦片粥过来,上面还飘浮着一些肿块。她想喂我吃,我把头扭了过去。这粥让人恶心,肿块使人反胃。我不想吃,我感到恶心。其他的人都骂我,燥热的厨房里,到处是嘈杂的陌生人,出着汗,身体散发着臭味。其中一个男人,把碗从祖母手里抢过去,一口就吞下了麦片粥。祖母什么也没说,坐到她的缝纫机前,咔嗒咔嗒地开始做活了。我很高兴那个人吃了那令人恶心的东西,而且毫无所剩。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回来了,天已经黑了。我躺在我的小床里,睡不着,因为到处是人,发出各种各样的声响。他们吸鼻子、呻吟、嘟囔、咒骂、咂嘴,还有些人哭。妈妈疲倦的搂着我,她褐色柔软的头发闻起来不再有花的清香,而是怪怪的,很刺鼻。
“你的味道好奇怪。”我说。
妈妈笑了,我能猜到她一定很忧郁,她一直都这样。“是消毒剂味。”她说。
“消毒剂是什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而是从床底下拖出她的手提箱,拿出一个小瓶来,小心地打开。在腕子上滴了几滴,涂了涂。然后又盖上瓶盖放了回去,把我从床上抱起来。“香吗?”她问,现在她闻起来又有花香了。
“嗨,陶菲拉,我回来了。”是爸爸。他进屋子把我抱起来,亲了我一下。爸爸的声音很低沉,黑眼睛,像我的一样。他拥抱了一下妈妈。“闻起来真香”,他说,“我带回些土豆。”
他们走进厨房,其他的人都在那儿。我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但是我只能听清几个字,因为实在是太嘈杂了。我觉得他们似乎在讨论我。
“那双眼睛!”妈妈说,“如果她能有一双像艾琳的蓝眼睛!”
“她的头发那么黑。”另一个女人说,是谁的声音我辨不出来。
“那不好通过,我们可能得想办法处理一下。”
“毒药?”妈妈问。听起来她好像非常害怕。
“绝不可以!”父亲吼道,突然一声沉闷的重击,我畏缩了一下。他可能砸了一拳桌子,他生气的时候就这样。他可能因为我而生气,因为我没有长成我应该长成的模样,我错了。枪声从街道上隐去,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厨房中的谈话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了谈话,后来我就睡着了。
手提箱、手提包、包袱、翻了的婴儿车散落在街道上。为什么没有人把它们捡起来呢?祖母拉走了我。仍在下雪,我们站在街道中间等待着,我们每天都站在这里,每天都是这样,每晚都是这样。犹太人区没有睡眠、没有黄昏、没有拂晓、只有皮靴上楼的声音、狗叫声、男人的呵斥声。门被突然撞开,人们尖叫着、恳求着、嘟囔着、咒骂着。灯永远都不会熄灭,夜晚永远都不会平静。
每一天,每一个晚上,都会有陌生人来。他们谈论着、推撞着、拥挤着,每个人来了都碰碰我。在我周围永远都有很多人:在外面狭窄的街道上,在这狭小的脏兮兮的厨房里。女人们在做饭,在为炉子上的一小块儿地方打架;那间我们与陌生人分享的黑黑的大房子里,外祖母静静地坐在缝纫机前缝补着;我的小床就在旁边。每一家都占据屋子的一个角落,没有浴室,所有的人共用厅里的一个马桶,马桶经常堵塞,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每次走进那个厅我都感觉恶心,尽管那样,我还是不让外祖母一个人去,不然的话,她就回不来了。
他们在我的脖子上围了一块在难闻的液体(甲醇)里浸过的布。她们把我放到床上,脱掉衣服,把一个小的圆形玻璃杯对着蜡烛烤,烤热后直接就扣在我裸露的背上。祖母努力地安慰我:“这叫拔火罐。”她在我耳旁低声说。“拔了很快就会好的。”可我不相信她的话,我每次都紧张、挣扎、哭闹。这个小玻璃杯每次在最后拔下去的时候都会发出一种讨厌的咂嘴声音。我害怕这些玻璃杯,甚至害怕那些陌生人,她们会用冰冷潮湿的手碰我的身体。而且,这些玻璃杯也没使我的咳嗽见好。
“她太弱了。”妈妈说。
爸爸回来的时候,骄傲地从外套里拿出一个小瓶来,压在妈妈的手心里。“鱼肝油,”他说,“这样我们的小女儿就能康复了。”妈妈搂住爸爸的脖子,其他的陌生人都点头赞成。我警惕地看着妈妈拔掉瓶子上的木塞,拿来个匙,从瓶子里面倒出些黄色的、油油的黏液。她试图把它倒进我的嘴里,可我比她快。我逃开了,躲在祖母身后。
第一部分 记忆的底谷3、最初的记忆
“罗玛。”妈妈叫,她的声音听起来少有的严厉。其他人也劝着我吃药。
“你必须吃了它!”他们说。“你必须要听你妈妈的话。”
我把头藏在祖母的裙子里。这样他们就找不到我,就不会强迫我吃那些黄色的黏液。
“到这儿来,罗玛,”妈妈叫道。“求求你了,孩子……”尽管她的语气很软,我还是能听出她声音中的愤怒。最好就让我呆在这儿。
“快过来,吃了它,”妈妈喝道,“这是液体黄金!”
她竭力想抓住我。在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我感到害怕她,而不是害怕我的祖母:她没动,她的背是黑色的安全大山,她一句话也没说。
妈妈想办法抓住我的手,使劲把我从祖母的裙子里拖出来。我用全力挣扎着、呜咽着、反抗着。
“我不要吃那金子!我不吃,不!”我大声哭喊,但是,妈妈的手像一把铁钳,紧紧地夹着我的手。突然,我听到一声奇怪的断裂声,我感到什么东西像电一样击过我的手腕。我惊恐得大哭。
妈妈把我拉向她,我不能再挣扎,我的手太疼了。吊在那儿,弯了。妈妈扔掉匙,液体黄金溅了一地,闻起来一股鱼腥味。
妈妈害怕得双手捂住了脸。“你的手怎么啦?”她结巴地说,“我的孩子!罗玛,我对不起你。”
我努力地支撑起我的手,但是它又垂下来了,它受伤了。屋里的人几乎同时大声地说着;她们围着我站了一圈,每个人都想看看我的手,抓我的胳膊,用手摸我。
后来是我爸爸救了我,他一句话也没说,把我抱起来,奔出黑暗的臭味的大厅来到街上。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手太疼了,我已经筋疲力尽了。
老医生在我的断手上打了一个坚硬的白色绷带,现在不那么疼了,我为我的绷带感到很自豪。
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一群穿着黑亮皮靴的人正在割一个老头儿的胡子,他们一边狂笑,一边呵斥着。
“别往那边看。”父亲低声说,把我抱得更紧了,他走得更快了,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回了头。老头儿在地上爬着,那些穿着黑亮皮靴的脚们不停地踢他,直到他不能动弹。
祖母告诉我说,我父母为了买鱼肝油卖掉了一枚金戒指,就是为着我能早点康复,但是却没能如愿。我不再生妈妈的气,我骄傲地告诉别人她弄断了我的手,还给他们看我的绷带。
妈妈不高兴我这样做,她仍在生我的气吗?
她不再强迫我吃那些黄色的黏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