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悲伤-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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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喝完第一瓶北大仓。实际上,由于最近这几天自己的作息紊乱和胡乱饮食,我已经开始清晰感觉到酒精的作用在我的身体内蔓延,张莉的脸在白色的雾气后面时隐时现,有几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变幻成了一张娇媚的面容——那是许丽娜的脸,而她的声音也忽远忽近,淹没在嘈杂的人群之中。我猜想,这样的恍惚使得我目光迷离,而在张莉看来,也许是一种忧伤的若有所思。
正当我要喝完最后一杯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说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我不该来的?”
“没什么,娜娜……”我脱口而出。
“娜娜?……今天下午让你那么难受的女孩子原来是叫这个名字?”她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语调平静而清晰。这让我忽然意识到任何细节她都没有忘记。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酒精总是削弱我控制自己的能力,让我的多愁善感暴露无遗,虚弱而可笑。那杯酒呛在我的咽喉,不由自主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我立刻低下头,不让她看到涌出的泪水。
张莉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盯着肩膀剧烈抖动的我,仿佛观察垂死猎物的豹子一样沉静。她的目光是如此集中以至于我用撑住前额,低头不去看她也能觉察得出来。说实话,这不是一种让人好受的感觉。我慢慢让咳嗽平息下来,状态也调整好,然后安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尽量自然地笑笑:“不好意思,刚才被呛住了,哎呀这酒可真够厉害的,你瞧眼泪都呛出来了嘿嘿。”说完,我扭过头用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大声嘶喊:“老板娘,再来一瓶!”
“能不能不喝了?”她幽幽地劝我。
“没事,又没让你喝,你怕什么?”她这样温柔而洞若观火的劝解倒让我觉得一定要再喝一瓶,虽然我知道自己今天的酒量状态实在是差到了极点。
“别喝了。”
“没事,你放心。要是看不惯你先走罢。”我忽然觉得异常烦躁,声音冷漠。
张莉似乎被我的话给噎住了,沉默了好半天,忽然很坚决地说:“那好,我陪你喝。”说完,站起身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干嘛,她已经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两个装啤酒用的大玻璃杯。她很快分别倒满,端前面前那杯,挑衅似的站起来,看着我说:
“李卫东,认识你很高兴。干。”
还没等我来得及制止,她就飞快地一口气喝完。我既然来不及说什么,就只能默默地看着她。她用手背偷偷盖了盖嘴,看得出来是在尽力制止住快速喝掉这杯酒带来的强烈不适。大概是由于喝得太猛,她的眼睛里似乎有泪花。
她就这样看着我,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张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了自己的杯子。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仰脖以最快的速度喝完。热辣辣的液体从喉咙汹涌而过,一路灼烧到胃部。我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双眼已经被呛得老泪纵横。
我们俩就这么泪眼模糊地对视着,仿佛在热恋之中马上又要生离死别的少男少女。
突然发现自己对意识的控制在迅速消失——像一个快要溺毙的人最后看到的那样,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摇晃,边缘扩散,并且烟雾一般混做一团,周围食客们谈笑的声音扭曲成无法辨认的麻花涌入耳际。我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并企图用丰富的经验来垂死挣扎一番。我拼命攥住最后的清醒,立刻把帐结了,然后摇摇晃晃站起来,送她到几步以外的路口——在内心里,我不断对自己说,只要再坚持几分钟,这回我就能挽狂澜于既倒了。
我努力维持步伐的平稳,效果还行,只是偶尔有几次没有很好的把握彼此的距离,我的下巴差点碰上了她的脸蛋——也许是已经碰上了,因为我清楚地感觉到她的面颊滚烫。在忽远忽近的一片模糊中,我唯一欣慰的是发现那杯酒对张莉造成的影响不比我小多少:她双颊潮红,呼吸急促,紧紧抓住我的手腕,不知道是担心我随时会摔倒呢还是担心她自己会随时摔倒。也许两者都是。
很奇怪的是我在意识那么模糊的情况下依然很清晰地记得她每根手指扣在我手腕的位置,这个记忆一直保持到现在。
振华路上的士很多,很快就有一辆停在我们面前,这让我生还的希望大增。我甚至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然后结结巴巴地对她说:“张莉……同志,认识……你我也很……高兴。”这个结束语虽然有些过时老套,不过也将就了。我甚至企图对她展示一个客气优雅的笑容。
可是我忽然发现中学的政治课本是多么正确:“事物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一阵突然扑面而来的凉风彻底粉碎了我的良苦用心,我色厉内荏的意识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一弯腰就哇哇吐了起来,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一部分第6节 夜归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处无边的黑暗之中,浑身都是汗。涌上心头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恐惧。从很小的时候起,自己就害怕一个人被扔在这样深不可测的黑色之中。这也许是我为什么首先的念头就是起来找电灯开关的原因。
头痛得仿佛要裂开,这明确证实自己曾经彻底地醉了一场,除此之外的另一个收获是完全没有梦境的睡眠。我坐了起来,脑子清楚了一些,于是开始像个大人一样镇定自己,竭力搜寻刚刚过去的一切。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到达这里的,那些记忆仿佛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我大脑中给干净利落地剜去了,搜索画面从我扶着紫红色出租车车门弯腰大吐特吐一下子蹦到了现在。
我开始苦思冥想这到底是他妈哪儿,忽然觉得屋里非常闷热,难怪我一身的汗。附近传来一阵电机转动的嗡嗡声,然后吹过一阵风,让我好受许多。我呆了一会儿,开始正常思考:这绝对不是我的家。第一,我房间里用的是空调;第二,我家任何地方都不会有电风扇。
旅馆?肯定不是。我是蜷躺在沙发上,腿都没法伸直,想到这儿我觉得自己双腿麻木难忍,于是尽力伸展开四肢。
我突然想到自己原先是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喝酒来着,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身上。还好,汗衫和牛仔裤还在,湿漉漉地粘在身上,皮带扣也没有解开过的迹象,看样子自己还没有被糟蹋过。我暗自松了口气,甚至微微有点失望。
这时我的眼睛已经大致能够适应黑暗的环境了,于是决定起身,顺着墙壁寻找电灯开关。我从沙发上下来,站起身,刚一迈腿,就听见一声巨响,同时感到小腿胫骨钻心的疼痛,我忍不住呲了呲牙,倒吸了口凉气。
里屋肯定被这声巨响吵醒了,很快就有了动静,然后是门打开,温暖的台灯光从房间里倾泻而出,使得客厅也亮堂了许多。这时我才发现沙发前有个沉重的人造石茶几,俗气异常。
张莉穿着件印着动物图案的睡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睡意十足地嘟囔着:
“你醒了啊……怎么了……”
我发现她揉眼睛的时候,手蜷缩成一团,小小的,大拇指缩在里面,用手背轻轻蹭眼睛,活像个婴儿。她身后晕黄柔和的灯光照来,显得她的神态可爱异常。
我悄悄微笑了一下,马上又特别歉意地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吧……那个什么,电灯开关在哪儿?”
她看也不看,只是抬了抬手,在玄关墙上的什么地方碰了一下,整个房间就明亮得刺眼。我眯了一会儿,让自己适应,然后寻找洗手间的位置。张莉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胳膊向后一指:“那边。”
冷水从淋浴喷头中倾泻而出,我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冲了一会儿,自己才渐渐彻底清醒过来。这时好像听见有人敲门,我赶忙关掉水龙头,留神细听。果然,又传来她轻微的敲门声,我小心翼翼走到门边,侧身开了一条缝把光光的身体藏在后面,下意识咽了口唾沫,有些忐忑不安地问:“干嘛?”
“给你条毛巾……这是新的。”她的声音好像也有些紧张,伸进来一只手,捏着条淡绿色的毛巾,商标还没撕掉。我赶紧去接,一边心里纳闷自己怎么有点慌慌张张的意思。无意中我们的手碰到一起,也许是我的手沾满了水湿漉漉冷冰冰的缘故,她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哦……谢谢……谢谢……”她已经把手缩回去了半天,我才想起要表达感谢,发现门早就被她带上了。
我洗完澡,一边擦身一边非常懊丧地开始检讨刚才自己一败涂地的喝酒生涯。差一步就差一步啊只要我他妈的再坚持两分钟……唉真是阴沟里翻船一世英名就栽在三两北大仓和一个女孩手里了这事要传出去我他妈还怎么混……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见招拆招了。这么想着,我仔细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抹了抹齐,力图看上去大体状态正常。
我强打精神回到客厅,她也完全醒了,看见我出来,有些嘲讽地冲我微笑,然后递过一大缸子凉白开。要不是她这个略带轻蔑的表情,我本来对她这一系列的体贴周到感激不尽。不过,我实在渴得厉害,接过来一口气全喝完了。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看来你喝什么都挺快的嘛。”
我当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嘿嘿笑了笑,没搭茬。知道自己已然落了下风,当务之急是转移话题。于是我东张西望,打量这间屋子,没话找话地说:“你这儿,是租的农民房吧?这是哪片儿?皇岗村?房租贵不贵啊?”
所谓农民房,就是这个南方渔村在暴富之后,当地渔民盖的几层小楼,专门出租给来深圳闯世界的外地人。它们都有固定风格的房型,装修和家具,一眼就能辨认出来。
张莉看着我在房间里这瞅瞅那摸摸,只是笑,听见我问她,镇定自若地回答了一句:“你是说我这儿的家具特别俗气是吧?”我立刻为自己的阴暗心理万分羞愧,紧接着她又说了一句,更是让我无地自容:“是啊,就是农民房,租的还是五楼,要不是的士司机帮忙还不知道怎么把你弄上来呢,你就跟一麻袋土豆似的死沉死沉。”
“不会吧,我没那么胖,才一百三十多斤……”我心慌意乱地瞎找理由,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实在是愚蠢透顶,剩下的半句再也没有勇气出口,只好赶紧浑身上下摸烟,却什么也没找到。我意识到大概是拉在“独一处”了,只好颓然放弃,又不敢抬头看身边的她,下意识地就走上了阳台。
城市的子夜凉爽而舒适,有微微的烟雾弥漫。远处橘黄色的街灯很耀眼。我深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茫然注视远方。偶尔,几辆通宵营业的出租车从空旷的大街上飞驰而过。
许丽娜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做什么呢?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下午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甚至脑海里半点没有想到她,心里一阵不安掠过,甚至有种拔腿就走的冲动。
我转过身,抬眼看见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于是勉强笑笑:
“张莉……你看今天真不好意思,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是走吧。”
“你能行吗?酒真的醒了?”
“真醒了真醒了,我现在一点没事,”我很诚恳地连连点头,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说,“唉,挺可惜的,要是没醒该多好,我就能继续呆在你的闺房里了。”
“行了你,别贫了,你也就只配在外面蜷沙发,”听了我的油嘴滑舌,张莉噗嗤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你还是早点回去吧,要不你家娜娜要担心死了。”
我苦笑一下,拿起茶几上的手机,上面没有任何错过的电话记录。这个世界上没谁会担心谁。
她起身要送我,我赶紧跟她说不用了。她抬起眼,似乎觉得我依然处于神智不清的状态,“你认不认得路?这儿可是渔村,得绕几个弯才能到大街上。”
“没事没事,我这片地界儿挺熟的。再说,三更半夜,你要出门送我我还不放心呢,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要难过悔恨一辈子?”我做出一副情深意重慷慨激昂的样子。
“得了得了,看你假惺惺的……”她一脸不屑,眼睛里却充满了笑意,“那我就不送你了,你自己路上当心,要是迷路了就……”
“就回来找你?”我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嬉皮笑脸地接过去话茬。
“就打110找警察叔叔!”她又好气又好笑地大声反驳,对着站在防盗门外面的我挥了挥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