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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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章 悲哀
王国彦从军近四十年,一个基本的道理却始终都没弄明白。相较其他带兵的将领而言,他更清廉,更爱护部下,但这还远不足以令麾下将士为他效死命,何况他的清廉,他的爱护部下也只是与其他将领相较而言,实际上,他还远未尽到为将者的本分。
能令麾下将士甘效死命,在危急关头也不离不弃的根本原因是统帅用一个接一个的胜利培育出来的士卒对自己近乎盲目的信心,其次才是士卒对统帅的感情。若没有对胜利的信心和希望,生死关头,即便亲如父子也难保不会离心离德,就又何况是王国彦这等利欲熏心之徒!
王国彦以为,他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苛待部下,部下就一定会对他感激涕零,他的三屯营就是铁板一块。赵明教离去之后,他就开始不安,及至听朱彤说赵明教似乎从原路折返,并没有驰援遵化,不安顿时变成了恐惧。
惴惴不安中,辗转了大半夜,王国彦这才恍恍惚惚地睡去。天光放亮的时候,他被朱彤唤醒。当听朱彤说,士兵和百姓开始大规模逃亡,顿时睡意全无。
看着洞开的城门,看着人人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王国彦追悔莫及,他知道三屯营完了。
王国彦脸如死灰,木然半晌后,他吩咐朱彤传令下去,打开库房,将所有粮秣、物资全部分给将士和百姓,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带不走的就地焚毁,而后便与夫人张氏双双投缳自尽。
赵明教回到山海关时,张素元和祖云寿早已出关,迎接他的是镇辽将军朱虎城。仅在山海关歇兵一夜,赵明教即率一万疲惫不堪又生机勃勃的儿郎驰赴锦州。
对于大帅将他和祖云寿对调,赵明教没有丝毫不满,他知道,大帅出事后,能镇住关宁儿郎的,祖云寿比他合适得多。
二十日,张素元率一万铁骑抵达蓟镇。
途经抚宁、永平、迁安、丰润、玉田诸地时,张素元都留兵布防。本来,要抗衡八旗十万劲旅,能抽调回师入卫的兵力本就不足,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依然在沿途留下了一万精骑,因为计划一旦失败,思宗没有丧心病狂,不在两军对垒争锋时对他下手,那就必须借机重创八旗兵,务必尽一切可能将皇天极介入他和思宗之间斗争的能力降到最低,他将赵明教派到锦州,趁机收复广宁,将离人的势力驱出辽西,也是为此。
见张素元到来,总督彭万年直如见到再生父母般,激动得热泪盈眶。其时,说张素元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因为张素元不来,那他势必得陪赵海清做伴去。警报刚一传来,没多久,朝廷就派人来接走了他的父母妻儿,所以要是张素元不来,他也只得效仿赵海清,视死如归到底,没别的辙。
热情招待自不必说,这会儿,总督大人就像个小学生,听话极了,张素元这个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丝毫不满。
克遵化,轻取三屯营,一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再取下蓟镇,京师就门户洞开。看着将士们如虹的士气,皇天极心中却没有一丝兴奋之意,因为他知道动辄全军覆没的危险始终都将如影随形。
各路勤王之师很快就会云集,而思宗即便对张素元失望,想要杀了他,却也绝无可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治三军主帅的罪,而张素元一旦能够掌控全局,就必将坚壁清野,步步为营,那时稍有差池,十万儿郎就得埋骨异乡。
三路大军呈品字形向前推进,当前锋大军距蓟镇二十里左右的时候,范文海早先遣下的探子来报,说张素元已于两日前抵达蓟镇。
听说张素元在蓟镇,皇天极当即传令大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整。
“范先生,张素元不去京师,他来蓟镇干什么?他不会以为本王会强攻由他镇守的蓟镇吧?”皇天极迷惑不解地问道。
蓟镇虽是京师的门户,但并不是扼守咽喉的险地,这里一马平川,稍微绕点远,也可直驱京师。
“当然不会。张素元虽然希望大汗强攻蓟镇,但他知道没这种可能,他来蓟镇是怕大汗不去京师,而且张素元算计的很清楚,他既便来蓟镇,还是可以先我们一步到达京师布防。”范文海淡然一笑,说道。
这话,皇天极只明白一半,明白张素元为什么可以先他们抵达京师。这只是军师常识,张素元可以毫无顾忌地放马奔驰,但他们却不行,越临近京师,他们就越要保持高昂的战力,而且想要到达京师,他们还必须战斗。蓟镇可以不攻,但三河、顺义两城则必须攻克,不仅如此,探马来报,大同总兵满雄和宣化总兵侯师杰统率的勤王部队已到了三河、顺义附近。所以,虽然蓟镇距京师不过百里,但他们至少也得两天时间才能抵达,而张素元却只需半日疾驰即可。
见皇天极依然愣神,范文海跟着解释道:“如果张素元统帅数万大军在京师严阵以待,虽然我们只有打到京师才能完成预定计划中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那大汗会不会犹豫呢?”
“当然会犹豫。不去,可能功亏一篑;去,又太危险。敌逸我疲,张素元带回京师的又必定是辽东最精锐的部队,到时别说是失败,就是惨胜,也危险之极。”
“确是如此。如果我们不去京师,就必将在京师外围横掠四方,而张素元清楚不论是当地的守军,还是来勤王的援兵都不堪一击,到时思宗必然不等时机成熟就逼迫他与我们在一马平川的旷野寻机决战。张素元手中的骑兵本就不多,至多不会超过三万,而且不论人和马都比不上我们。大汗,如果张素元只带着不到三万的骑兵跟在屁股后面追我们,那会有什么结果?”
“那还有必要去京师吗?”皇天极的眼睛不禁亮了起来。
“大汗,张素元怎会这么容易让我们吃掉?他虽不会抗旨,但也绝不会遵旨,他必然会凭借手中的权力,采取坚壁清野,步步为营的策略对付我们,到时我们就将进退维谷。退,我们就不仅没能做到最关键的一步,反而还让张素元立了大功,到时极可能功亏一篑;不退,又太危险。”
“大汗,我们和张素元是麻杆打狼-两头害怕。我们害怕进退维谷,而张素元则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思宗对他不满意,一道圣旨收了他的兵权,到时交不交权,他就进退两难,但若我们打到京师,思宗为了自身安全,就不大可能让张素元在野外与我们作战,这样一来,他也就有时间对付我们了。”
“大汗,京师必定要去,只有完成预定计划,让思宗中计的把握才最大。对张素元,能胜则胜,不能胜就迅速完成计划,而后观看风色,一旦不好,立刻撤离。”范文海最后说道。
雪花飞舞,朔风呼啸,与皇天极并马奔驰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范文海的心情极为沉郁。刚才,他并没有对皇天极说出全部,张素元进住蓟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没有说。对皇天极说的虽不无道理,但只是这些还不足以让张素元进驻蓟镇。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知道,怕八旗兵在更广大的地区,令更多的百姓惨遭荼毒才是张素元进驻蓟镇的根本原因。
范文海已年近天命,笑骂早已由人,丝毫也不会放在心上,但意识到张素元这种悲悯百姓的心怀的霎那,他的心极不舒服,面对张素元,他自惭形秽。
范文海自幼即惊才绝艳,性情高傲到了极点,他是那种既然做了,就不会再问对错的人,天下间,也只有面对张素元这等人物,这等心怀,良知才会出来折磨他。
那一刻,杀机充溢在范文海的每一丝血脉中。
在这场关乎天下走向的博弈中,范文海知道,他可能已落在了下风,因为他看不透张素元的心思。那张素元呢,张素元看不看得透他的心思?这个很快就会清楚,如果辽东的大队步军在京师等着他们,那也就意味着张素元对他洞若观火。
自从闻警以来,思宗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直到张素元进驻京师门户蓟镇的消息传来,心神这才稍稍平稳了些,但不过三日,八旗兵绕蓟镇而过,直扑三河、顺义的消息就又传到京师。
思宗闻警,立时不知所措,他一面大骂张素元废物,一面下旨,令尚在途中的满雄、侯师杰两路勤王大军去三河、顺义迎敌。满雄、侯师杰无奈,只得返回头来,率领早已疲惫不堪的大军又奔三河、顺义而去。
一天后,噩耗传来,满雄、侯师杰两军在三河、顺义大败而归,离京只有四五十里了。
思宗立时面如土色,他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内阁九卿,文武百官,这些人平时一个个自诩才高八斗,谁也不服谁,可现在一个个却都成了缩头乌龟,不仅胸无一策,更没人敢站出来出京御敌。
“张素元呢?张素元为什么不来京师勤王,他为什么要去蓟镇?他在蓟镇干什么,为什么不来京城御敌?”思宗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声喊道。
对皇帝陛下的连声质问,群臣俱都如泥菩萨一般,不发一言,因为形势瞬息万变,一旦自己说的跟不上形势的变化,那皇上会发何等的雷霆震怒,谁心里都没底。人人都清楚,不论发生什么事,他们这位皇上永远都没有一点责任,所以责任就必然都是臣子的。事情明摆着,张素元若到蓟镇不对,当时为什么不说?现在情况紧急,这会儿就问为什么了,何况张素元既便先到京师,看看满雄和侯师杰就知道,皇上还是会把张素元派到蓟镇。
就在思宗手足无措之际,忽然闻报,说平辽将军祖云寿率五万大军回师勤王,先头部队距京师已不过二十里。
思宗这一喜当真非同小可,他高高兴兴地下旨,拿出十万内帑犒赏三军将士。
听到皇帝陛下竟下旨用内帑犒赏三军,群臣都觉得眼界大开,他们从未想过皇上也有这么一天,也有出血出得如此愉快的一天。
黄昏时分,祖云寿督中军抵达京师东南,在左安门扎下营寨。与此同时,张素元也确实了三河、顺义陷落,满雄和侯师杰溃败的消息。
半夜子时,张素元突然传令,子时造饭,丑时开拔。这样的命令对关宁儿郎跟本不算什么,但对杨铁、李维二位监军大人而言,却难受到了极点,苦不堪言。不过,不管再怎么难受,再怎么苦,他们还是捏着鼻子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身来。
对张素元和他手下那帮如狼似虎跟土匪似的兵将,杨铁和李维都恨得钉钉的,但如今这个时候,就是傻子也知道该跟着谁走。
天上无月,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在天际闪烁。杨铁和李维原以为出城后就得纵马飞驰,没曾想,行进的速度竟比走也没快多少。骑在马上没多久,二位的眼皮就开始打架。当他们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茫茫的大地上,只有他们哥俩相依为命了。
杨铁和李维清醒过来后,吓得魂飞魄散,顿时睡意全无。好半天,二人方才静下心来,而后辨清了方向,就开始放马狂奔,但跑了没多久,就见前方有火光闪烁。
杨铁的脑筋比李维转得快,他跟李维说这个时候在旷野荒郊生火的,十有八九是八旗兵,于是二位连偷偷上前确认一下的勇气都没有,就赶紧开溜。
如是者三,天光见亮时,俩倒霉蛋终于被捆成了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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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三章 无奈
第二天中午,随着张素元率一万铁骑抵达左安门辽东军中,京师鸡飞狗跳的形势算是暂时得到了些微缓解。本来,当祖云寿率辽军抵达时,京中混乱的形势已基本稳定,但当三河、顺义陷落,来勤王的大同兵和宣化兵大败的消息传来,人心愈加惶惶不可终日。
此时,京城四周已有各路勤王大军八万五千,其中辽军五万五千,大同军一万五千,宣化军一万五千。黄昏时分,思宗下旨召张素元、满雄、侯师杰入城觐见。
总管掌印太监万和鸣亲到宫门口迎候,张素元、满雄、侯师杰三人被引入平台后,并排跪在丹墀下,行三跪九扣大礼。
见礼已必,自觉稳如泰山的思宗皇帝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身来,绕过玉案,亲自将三人一一扶起,大加褒勉。
“奴贼犯我疆土,杀我子民,不知众位卿家有何良策御敌?”重新归座后,思宗向着众人问道。
早已肃立在两旁多时,如木雕泥塑的一众大臣们都清楚,如今在皇上眼里,他们连个屁都不顶,皇上这不是在问他们,而是在问张素元三人。其时,就是他们这些没日没夜以揣摩上意为业的帝国精英也并没有完全猜透思宗的心思,思宗真正想问的其实只是满雄和侯师杰两人而已。
京城里的谣言早已传得沸反盈天,思宗虽然将信将疑,但没有确实的证据,他也下不了决心在此刻强敌兵临城下的时候剥夺张素元的权柄。
思宗知道军队不比地方,若现在就将张素元问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