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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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初冬的雪,一直下了半个多月,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一场场冬雪,倒像秋雨般缠绵成势。
他按人指点,顺着袁河水往北,风餐露宿,脑子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唯一的想法便是向前去,到袁公山去,去把杜少宣带回来。
他本是生活极为讲究的公子哥儿,这时候却似江湖豪客一般,在路边店里歇息,吃的都是些粗砺饭食,有时候错过了宿头,一人一马便夜宿荒野,往往守着簧火睡了过去,这般行了半个多月,终于远远地瞧见袁公山头。
他勒定马细细地看着远处山头,那山并不很高,却纵横连绵百里,成了一道天然屏障,山那边,便是北朝境界。这里地形险要,历来便是两国交战必争之地。现在下北坡为北朝所有,山南却是姬朝属地。
过去两国罢兵,山脚下还颇有些乡村人家,这里土地肥沃,本也是处好地方,然而战火一起,便百里无人,处处荒村,乡村人家的院落房舍,也都只余下断垣颓壁,袁公河水绕着人家村落而过,远远瞧去,烟水深处,雾气朦胧,好一番田园美景,乡人种的菜蔬稻粮也无人收割,全都荒在地里。
他胡乱找了个废弃的农舍,在柴房里找了草料喂马,自己随便躺倒在一堆柴草上,身子困乏之极,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那雪已经停了,天上云开雾散,漆黑的天幕上,竟然能瞧见几颗寥落的星星,发出极为清冷的光芒。他闭上眼,脑子一团乱麻,却根本不想要去理。
只怕一理,便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寒风从耳边呼呼刮过,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终于慢慢地睡了过去,等到醒转,却是红日初升了。
他在路上奔波了半月有余,这却是第一次见到太阳,远处山头上还有些残雪,近处树木田野里的雪却都已经化了,俗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这时候却更冷得厉害。
他裹紧了衣服,骑马进山。
才进山口,便是一股阴风掠过,明明适才还是阳光明媚的早晨,顷刻天地变色,阴风怒号,那袁公河的水,也变得极古怪,颜色混浊不堪,河水流淌时发出呜咽般的水声, 转过山口,面前一道狭长的山谷,景琛虽然早有准备,仍然忍不住地发抖。
但见面前尸首枕籍,刀戟横立,残旗半垂,伏地的尸身有的还盖着薄薄一层雪,这哪里还是人间?这明明便是修罗道场,地狱深牢。
景琛手足发抖,翻身下马,他心智早已迷糊,全凭着一口气撑着到了这里,早已经形销骨立,已成风中之烛,此时却如回光返照一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脚步最近的尸身翻起,开始一具具地翻找起来。
这些人都是力战而死,死得极为惨烈,形容也极为可怖,或怒目大张,或目眦尽裂,又有的给刀剑削去了半边脸,有的没了胳膊,也是大战后,天气极为酷寒,这些尸身还不曾腐烂,然而阴风惨惨,着实可怕。景琛却全不为所动,又或者他脑子早已经没了想法,什么贪嗔爱欲痴念,一念不存,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笑起来波光荡漾,骗人时狡黠奸滑的眼睛。
他在死人堆中翻找着,他本早已失了神智,此时更是状若疯狂,也不知地上没有知觉的死人可怖,还是他这活人更像僵尸,雪白的脸上渐渐涂上了血污,一身雪白的衣裳,也变得污迹班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直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没看到那个可恨而不能忘却的人,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令他到了崩溃的边缘。
便在此时,有人突然在他背后拍了一掌,他转头一看,双眼发直,仰天便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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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下去,一时双眼却还睁着,但见面前一个白衣男子,脸逆着光,瞧不清五官,披散着长发,那是清清楚楚的一头白发,景琛脑中一团迷糊,这难道白无常来勾命了?那倒不用再找了,杜少宣,地狱里我也要找到你。
那白衣男子见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眼睛却大大地张着, 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在这人间地狱般的战场上听来,更是诡异莫测。
谢景琛大张了眼,突然一伸手拉住这人的长发道:“白无常,杜少宣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那人脸凑近了谢景琛的眼前, 伸出一只手来,在他脸上拍了拍,这时候他的脸几乎紧贴着景琛的双眼,原来是个极为漂亮的男子,年纪很青,却不知为何白了头发,衬得眉眼浓黑俊丽,脸上毫无血色,嘴微微一撇道:“我不是无常,不过你不遇到我的话,多半便要去见无常了。”
他的手指冰凉,笑容诡魅,景琛早已经是虚弱不堪,想要推开他的手,却半点力气也没有,眼睁睁见那人一双冰凉的手摸向眼前,没等叫出声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鼻端先传来浓烈的药草味儿,自己合衣躺在一张竹床之上,乍然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脑子依旧有些迷乱,一时便想不起是什么时候来过此地。
他挣扎着爬起身,东窗下背对他坐了白发男子,听到响动,转过身来,雪白一张脸孔,唇色殷红,眉眼浓秣纤丽,目光冷淡,手半举着,指间掂着一枚黑色指环,映着日光,发出淡淡的光晕,正是季伦送给他那枚墨玉指环。
景琛跳下竹床扑了过去:“还给我。”
那白衣男子身子微微往旁边一闪,冷泠问道:“这是哪来的?”
景琛道:“还给我。”再度朝他扑去。
那男子形同鬼魅,身子不知如何一闪,又避开了他这一扑。
景琛收脚不住,往前踉跄几步,他已经是一天一夜水米不沾牙,心里满是悲伤抑郁,脚下一软,坐倒在地。
那男子冷冷一笑道:“这是哪来的?”
景琛咬牙站起身来,一语不发,掉头往外就走。
那人脸显诧异之色,喝道:“站住!”
景琛充耳不闻,提了一口气,忍着强烈的头晕往外就走,天色不早了,他一定要找到杜少宣。
那人喂喂了两声,见景琛越走越快,终于走出屋子道:“你以为把全部死人翻个遍,便能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景琛哪里理他,快步走到院门,那人大声道:“杜少宣才不在那儿呢。”
景琛猛地立住脚,回转头来,大睁着双眼颤声道:“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那人脸上微微绽开一缕笑,如朝霞初升,甚是明丽动人,跟着举起了手里的指环道:“说吧,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景琛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两三步窜白衣男子身边道:“杜少宣在哪里?你识得他吗?他他。。。。。”他情绪激动,本来苍白的脸上起了一阵红潮,说得太急,不由得呛咳起来,那白衣男子见他咳得气也喘不上来,伸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几下道:“你受了风寒,本来身子不算强健,这一番折腾,你的小命儿难保了,还想着杜少宣干吗?”
景琛好容易平静下来,拉住这人的衣袖道:“杜少宣在哪里?”
那白衣男子也甚是固执,仍旧将那指环送到他眼前道:“先说这个是哪来的?”
景琛无可奈何道:“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信物。”
白衣男子脸色一变,黑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是不是戴季伦那厮?”
景琛点头,然后道:“杜少宣呢?你识得他?他在哪里?他没死是不是?”这一连串话问了出来,那男子收了指环,突然恶作剧般地一笑道:“你适才梦里不住地叫杜少宣,这杜少宣谁不知道,袁公山上打败仗的那个,皇帝不是好人,老子当年就说过的,可叹戴季伦与杜少宣这两个白痴不信, 如今死无全尸,算是报应。”
景琛满脸欢喜,听了这话便如一桶雪水兜头浇下,冷到骨头发痛,那日当正午,当头晒在脸上,眼前便如万道金光闪烁,心中却似万箭穿心,再也支持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往前一栽,再度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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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衣男子眼见他往前倒,连忙扶住,瞧了瞧喷在地下的那口鲜血,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急痛攻心,性命无碍,死不了人。”
当下抱起景琛进了房,将他放在竹床上,自己匆匆奔向药柜,十指上下翻飞,灵活之极,瞬间便配出一付药来,将窗下一只紫陶药罐揭开盖子放进药去,跟着放到廊下一只燃着的红泥火炉上熬着,这才转身进屋,将墙上一只布袋取下来,取出个锦匣,里面却是蜀锦制的针袋,打开来时,放着明晃晃三十来根银针。
景琛这一睡,自己也不知睡了多久,耳畔传来阵阵喃喃的说话声,他不安地眨动双眼,醒了过来,却见床边站了个人,一头白发,容貌极美,目光犀利,黑眼珠里老是隐含着嘲讽的意味,那白发男子见他睁开眼来,啧啧笑了一声道:“ 好家伙,你真能睡,六六三十六个时辰,我说,可有梦见杜少宣?”
景琛觉得精神好多了,身上似乎又有了力气,听他提到杜少宣,心里又是一痛,想要说话却又强忍住,转过脸去,那白衣男子哈哈一阵大笑,道:“怎么,没梦到?哼,那杜少宣被人横七竖八砍了十七八刀,早就面目全非了,只怕连他娘也不认得他了。哈哈哈哈。。。”
景琛等他笑够了,这才缓缓说道:“我能认得出他。”他声音不高,语气缓慢,却透着说不出的坚定,那白衣男子正在纵情欢笑,听了这话,不由一楞,景琛抬起头来道:“这位先生,我知道你定然知晓他的下落,是死是活,请指点一二,景琛感激不尽。”
说着翻身下床,倒身下拜。
那男子吃了一惊,笑声顿止,问道:“你是杜少宣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找到他?”
景琛道:“先生因何年纪青青白了头发?又因何独自一人隐居在这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想来定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在下之所以要寻到杜少宣也是为此。”
那白发男子双眉一扬,打量了景琛一阵,不再嬉笑,沈声道:“你跟我来。”
说完当先领路,跨出房门,门外是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木制长廊,房廊宽大,院中一颗手腕粗细的楠木,景琛突然明白为什么老是觉得这处房舍眼熟了,这分明与秀山幽谷的草庐构建一模一样,他心思何等细密,猛然想起他与季伦在一起时,曾听季伦偶尔提起有一位隐居在外的师哥,似乎是个异族男子。
眼前这白衣男子,一头白发已经很是怪异,眼眸微陷,肤色异常白晰,容貌极为美丽,完全不像普通的南朝男子,再一想到他曾提到过季伦与杜少宣,显然对他二人很是熟悉,他再跟着这人走了几步,脱口而出道:“你是陈妙手?”
白发男子脚步微滞,转过脸来,嘴角微牵,似笑非笑地道:“戴季伦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景琛摇了摇头道:“他什么也没说过。”
那男子冷冷一笑:“想找到杜少宣,便跟我来。”
说着顺着长廊拐进一间光线极为阴暗的房间。
景琛一进屋眼前几乎一片昏暗,什么也瞧不清,只有扑鼻而来的浓烈的药味,再过得一阵,眼睛渐渐适应了此间光线,才瞧清楚原来是在一间不大的屋子中,正中有木台,上面似乎用白布盖着什么,隐隐约约便是一个人的身体轮廓,他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突然觉得这屋子奇寒,似乎比外面更为寒冷。
他忍不住抱住自己双臂,身体微微颤抖。'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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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白发男子走到窗边,拉起了低垂着的帷幕,一束惨白的日光自窗外照了进来,雕花的窗棂阴影投射在正中木台上躺着的人身上,这人身上盖着白布,头上也缠了厚厚的白布,白布下浸出些殷红的血迹。
只听那白衣男子道:“你看看,他可是你的杜少宣?”
景琛此时惊惧到极点,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本来就没存过杜少宣还活着的念头,这台上的人真是他的尸身,他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了。
当下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走到这人跟前。
一缕浅黄的阳光正洒在这人脸上,双目紧闭,眼睫浓长,鼻梁挺直,薄唇轻抿,轮廓极深,面上毫无血色,清清楚楚正是杜少宣。
景琛伸出双手一探他鼻息,果然是寂静无声,全无热度。
他默然不语,见他额角从布带下面渗出一缕黑色血迹,轻轻用指头替他拂拭,喃喃地道:“杜少宣。。。。。。。。。。”
一语末完,身子摇晃起来,那白发男子扶住他道:“现下你满意了不?”
景琛提了一口气起来,站直了身子道:“我能带他回去吗?”
白发男子道:“那不成。”
景琛道:“为什么?你是个大夫,可他已经死了,你难道还想救他?”
白发男子道:“戴季伦既然告诉你我的名字,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是个妖怪吗?”
景琛无心与他再说,伸手去揭盖在杜少宣身上的白布单,陈妙手才叫了一声:“别揭。”那白布却已经被景琛揭开了。
日光隔了窗照进来,虽然光线并不强,却仍清清楚楚照见这人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绷带,全身上下竟无一处没伤。
陈妙手笑了一笑道:“还没过头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