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灯-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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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坐在远处看着这个特别的少年,只觉得他是这样一个令人欢喜的孩子。她走过去站在简生的后面,长时间看他画画。简生察觉淮站在自己身后,竟禁不住开始紧张,拿着笔犹疑不定,甚至下笔颤抖。淮被这可爱的少年彻底逗乐了。
简生转身抬起头看着她,四目相对,又立刻回过头埋首画画,一言不发。淮好奇地蹲下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速写本。少年一时暗暗抗拒,紧张地不知所以。淮终究还是拿了过来。
但凡她随便翻开一页,便赫然看到上面都是自己的肖像。
她心中略有震惊。很快默不作声地把本子还给了少年,站起身离开。
简生瞥到淮离开的身影,仿佛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当众揭发,心里竟涌起羞愧之感。
当晚他们住在山脚下的玲溪镇。古镇背靠青山,面临碧湖,一条小溪穿城而过,溪水清澈,湍急流过声音又似银玲,因此得名玲溪。在民居客栈里,淮和那几个孩子围成一桌吃晚饭。孩子们走了一天,个个都很累。晚饭过后,黄昏已经深了。孩子们纷纷急不可待地排队去客栈后面的简陋水房洗澡。简生却独自一人走出院子,到路上散步。
是个清凉的月圆之夜。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失群的孤雁低低悲鸣,如同古老而恍惚的歌声,拍着山寨入睡。暮色深处升起袅袅炊烟,忧郁地舔着低垂的苍穹。静静停泊的木船,微微摆荡在蒿草丰盛的湖岸,如同是最后一片不由主宰的卑微命运。空气湿润清凉。很快,暗蓝的夜空就升起些许破碎的星辰。山风细细地吻着涛声,穿过湖岸人家院子里一道道如同岁月般整饬的木栅栏,将隐约的鸡鸣狗吠之声传得很远。
简生闭上眼睛,仿佛回到童年时代的北方乡下。又见那大片的靛青色的湖,以及蛮荒而原始的天地。
淮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少了简生。她略有一些焦急地走出院子,走了一段,即刻就看见少年孑孓一身的背影,久久站在池塘边,有似身形颀长的幼鹤。她走过去轻声唤他,简生,简生。
少年回过头,看见淮走过来。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感到熟稔的想念缓缓迫近,仿佛是触手可及的甜美梦境。他只觉得此时内心恬静安好。
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呢。
少年微微笑着,说,这里真美。忘了时间。
淮四下望去,只见月色皎洁,微感凉风习习。一只哺鱼的翠鸟扎进水面,激起响亮的水花打破宁静。她不由得说,散散步也好。
两个人便悠闲地绕着山寨散步。顶着满目月光,安然静好。两人一路无言。走了很长时间,回到客栈门口,店小二正要关门熄灯。黑暗的木门廊上,洒满一层霜雪般的月光。少年给她道晚安。她站在原地,静静看着月色下那单薄的白衬衫的背影消失在逼仄的拐角。
少年转身离开的时候,竟为这花好月圆的难忘夜晚与心爱的人共走一路,愉悦得饱含眼泪。
10
他们在山寨里写生。每日带着干粮,一坐就是一天。淮耐心修改孩子们的画作,个个都争着把自己的作品那给她修改。简生仍旧是无言地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别人像热情而盲目的蜜蜂一样绕着淮打转。他只记得月凉风清的夜晚,与她一路无言地散步。只要一想起来,他便觉得无限甜蜜,画画时脸上一直带着若隐若现的笑容。
她走过来给他修改画作。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发现这个少年的才华。很多女孩子画画都是精细美好的,但是绝大多数流于平庸。很多的男孩子画画都是笨拙丑陋的,但真正有天赋的男孩一抬手就很高,一眼便看得出超群的特色。那是透在一笔一画中的灵气,看着令人过目不忘。路过的当地人纷纷好奇地过来参观孩子们的作品,与他们攀谈起来。唯独简生不爱说话。画得专注。
几天下来,孩子们画遍了村寨附近的老房子,田野,湖泊,溪流。淮打算到山寨南山上去看看,找找是否有适合带孩子们上去写生的地方。她安排店小二看管好孩子,便独自上山去了。其他孩子们都还在睡懒觉,等淮上了路,简生却忍不住跟了去。他快步追上她,说,老师,我想和你一起去。淮看着这个忐忑的少年,微微笑着,说,好,你来。
于是他们一道上山。步入蓊郁的森林,沿着玲溪一路向前。溪涧清澈欢快犹似情人的眼泪,停下里歇息的时候,望见隐现在苍天大树背后的层峦叠嶂。虎啸猿啼,鸟啾禽啁。山间清晨的雾霭丝绸一样缠绕在皮肤上。他一直紧紧跟随在淮的后面,心中竟然幻想着能够在她滑倒的时候一个箭步上前将她扶起……这少年正心情甜蜜地想入非非,结果没想到不慎自己一脚滑倒在地,狼狈不已。淮转过身来,他忍着痛赶紧爬起,红着脸看她。淮说,来,简生,过来。
淮扶着他细细察看他的擦伤。他感到十分丢脸,强忍着疼痛,生怕淮取笑。淮担忧地问他,要不我们下山去,给你抹点药水?简生一听,心里急了,他连忙说,不用不用,我可以继续走。
待他们稍作歇息,便又继续上前。淮一路上试图搀扶他。她靠近简生的时候,少年闻到她身上不沾香水味道的植物辛香。她女性的,白皙而魅人的手伸过来扶住他的胳膊,竟使得自己腼腆得脸红。他头一次尝到如此浓郁而复杂的心情,难以忘怀。
两人一直上前,话语很少。仿佛忘记了上山的初衷,取而代之的是一趟忽略终点的探险旅途。淮没有生活在城市的年轻女子的娇弱,她步履轻捷,耐力很好。两个人终于爬到了山顶。
站在无名的高山上,弥望满眼浓郁的绿色,层层叠叠的蔓延到远方,像是海涛。偶尔被一行风筝般的飞鹭打断,这绿色就灵动起来,触手可及。他只觉得一切美好得超过梦境——在风景如画的深山中穿行,而那个你爱的人,就在身旁。
那天他和淮站在山顶,眺望无边的苍茫山峦。呼呼而来的凉风,透人心脾。他数次忍不住想要告诉淮,他的爱。但是最终,两个人在山顶,一直没有任何言语,直到依然沉默地下山。
淮后来没有让孩子们上山写生,理由是山路太险,道路湿滑。简生莫名地为这个决定感到窃喜。这是处子般静谧的美丽山林,是他与淮的记忆。他不希望任何人贸然踏进。
翌日,背着厚厚一摞丰收的画稿,淮和孩子们踏上归途。
在回去的客车里,简生依旧是独自一人坐在客车的双人座位上。淮看到他,觉得心生悯切,走过去与他坐在一起。那个瞬间,他看着淮坐过来,心情如同翻飞的蝶翼一般斑斓而颤抖。
汽车沿山路盘旋,缓缓在蓊郁潮湿的森林公路中穿行。青色的藤蔓在窗边摇晃,滴着甘甜的露水。阳光都变成绿色的,呈柱状射入幽暗的车厢。青玉一般冰凉的风微微撩起淮耳鬓的发丝。他坐在她的身边,困倦得闭上眼睛。梦境中,他似乎对淮说,淮,我好想你。
旅途的终点回到城市。到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孩子们的父母早早地在车站门口守候,唯独简生没有人来接。他背着书包,独自打车回家。
简生拿出钥匙打开门,母亲又没有在。他失望而又疲惫,把书包和画具放进卧室,径自去卫生间洗澡。长时间站在花洒下,大开着水冲刷身体。膝盖上的伤口被水淋湿,非常痛。他用手捂住脸,站在水流之下,在切肤的疼痛中开始想念淮。
洗完澡,母亲还是没有在。他想母亲一定又是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少年穿上衣服,喝了一杯水便出了门。走出不远,他看见一辆车开了进来。一个男人下车,绕过去殷勤地打开另一扇车门,然后母亲走出来。
少年看着母亲和那个男人拥抱并且接吻。他看到母亲的头发柔软地披散在肩膀上,忍不住联想母亲和这个男人在刚才的发生的什么。但凡面对这样的情景,他总是没有办法遏制自己不往那样龌龊的方向去想。即使后来事实证明并非完全如此。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他也不愿意知道。他本想喊住母亲,但是他突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于是他绕过车灯,悄悄地离开。
那夜他依然是来到淮的楼下。那已经是少年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了。他抬头,看见淮的窗户依然亮着灯。玉兰花的花瓣依然洁白。他在楼下徘徊了一阵,头脑中关于母亲和那些陌生男人的不堪的想象竟然一直噩梦般缠绕,使得他心情极端烦躁并且感觉羞耻。简生忽然间产生想要上楼去见淮的冲动。他没有多想,便快步上了楼。
敲门声响起。淮诧异而小心翼翼地声音,她问,是谁?
少年喉咙哽咽着莫名的干涩,他回答,是我。简生。
门打开了。淮依然是差异的表情,她穿着简生第一次来找她的时候那件深色的坠质睡衣,刚洗过澡的样子,面庞润泽,头发湿润,温婉地拢起来,格外美丽。露出白皙的脖颈以及少年般单薄的锁骨。少年简生闻到她身上冰凉的辛香,忽然只觉得心里那以克制的悲。
他无言。在黑暗中凝视她。这是梦境中重复出现过的面孔,他的家园,他的爱。少年的泪水忽然滑落,无言地伸手拥抱她。淮被他拉过来抱紧。她于惊愕忐忑之中感受到少年滚烫的身体。他的热泪落在她的肩膀。淮犹豫不决地伸出手轻轻拂过少年的头。她问,你怎么了?
少年不回答。依旧是婴孩一般固执地拥抱着她。淮最终用力把他推开,双手扶着他的肩膀,晃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简生被推开,敏感的他内心一阵锥心的失望。他禁不住伤心,望着淮,撩开她的手,然后转身匆匆跑下了楼梯。
淮愣在门口。她并未跟随他下去。
11
那段时间简生再也没有勇气再去淮的班上画画。在寂寞而炎热的城市中,时间流逝得千篇一律。没有和淮在一起画画的日子,生活空虚得像是囚禁。他想念淮,想念她的一切。坐立不安的时候,去书店闲逛,带着喜欢的画册和书籍伴着华灯慢慢回家。打开水龙头在楼顶浇花,拿着铲子疏通被落叶堵住的排水道。长时间地与无言的花草相处。摘下一大束含苞待放的栀子,用清水养在花瓶里,一起度过花季之前最后一个夏天。
九月来临的时候,他开始上高中。
一瞬间长大的年纪。身穿白衬衣和长裤,球鞋,书包。身材已经挺拔,额前却依然留着头发深深地遮住眼睛,脸上显现出稚气但是日渐刚硬的线条。与父亲一模一样,有着涣散的神情和某种落拓的英俊。面露淡漠而真挚的笑容的时候,令人过目不忘。
坐在新的教室,拿着新的课本。周围是新的同学。告别了暗淡的初中生活,在新的起点上,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穿着母亲给他买的体面的衣服,也就看不出他与任何城市少年的不同。而依旧是少言寡语,容易让人忽略的孩子。
在家里的时候,与母亲基本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基于对彼此和对家庭生活的失望,长久的隔膜使得两个人越来越生分。在家吃晚饭的时候,餐桌上除了筷子碰触餐具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言语。母子埋头于各自的生活,她常常忙于周旋跟生意有关的人和事,早出晚归。母亲在他的房间时不时留下大量的现金,由他自己安排生活。简生只是拿去买很多的书,打发时间。内心饱含对淮的思念,却无勇气再去见面。
从进高中起,他就保留着在教室作完作业再回家的习惯。因为每天如果回家太早,便只能独自面对一个空荡荡的家。尽管母亲回来之后,两个人仍然像是陌生房客一样,但是起码,家里面不是自己一个人。于是他每天都独自留在教室,一个人做作业到很晚。直到整栋教学楼都已经被关了灯,陷入黑暗,他才收拾书包,慢慢离开。那条空荡荡的走廊,映着不知从何处洒来的昏黄灯光,如同一条没有尽头的路途,通往未卜的青春。他哼着小调,双手插兜,默默离开,帆布球鞋踢着一只空瓶子,声音在走廊里面久久回荡。
那日他仍然是做完作业准备离开。把书包跨上肩膀,穿过凌乱的桌椅的缝隙,走出教室,转身锁门。在长长的走廊里走到一半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蹲在地上背靠着墙,看着自己寂寞地走廊里拉长了黑暗的影子。被自己踢开的空瓶子兀自砰砰地滚远了。
他埋下头,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太想念淮。
他看到淮的脸。恍惚感觉她伸过来扶住自己胳膊的手。拥抱的时候冰凉的辛香。他想得眼泪快要落下来的时候,就腾地站起来,把书包重新甩上肩膀,然后飞奔似地跑下了教学楼。
少年骑着自行车,盲目地在浑浊的城市里面穿行。在天桥上,靠在单车的旁边,长久地注视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