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黄土层 周国春著-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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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你的儿子念完书。是的,渔船有归时。”
妈妈想着孙子,你爷爷奶奶们想着重孙子。
“会有的。”人类的繁衍,是不会断头的。
“妈妈想看着你的儿子学走路,像你小时候一样。”
“你的孙子,你见到的时候,就会走的。”是的,走,直立起来走,人最终走出了动物的群体,走出了一个天翻地覆的辉煌。
“怎么,他是一个神?生出来就会走?”
“不,他是人,和我们一样的人。”儿子在黄土窝窝里,走了十几年了。
“那你是在说一个神话?”
“不,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秀秀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儿子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是的,到了他走进故事中去的时候了,他开始想念秀秀和儿子,这想念一天比一天的强烈。
妈妈听不懂。莲花的手在抚弄着黑毛头浓密的头发。妈妈,她是不能抚弄儿子一辈子的,儿子,要在人世间找回自己的爱,这爱失去的时间太久了,十几年了,还能再找回来吗?儿子在遥望大海。门前有路通到那里。一个人沿着海边的路走了过来,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高高大大的,身条板板正正,十分的魁梧。他走近了,走进了院子里,来到了葡萄架下,走到了丁胜和妈妈的身边。坐着的人们站了起来,友好而热情地迎接这位风尘仆仆的远方来客。海边的人是非常好客的,他们会十分豪爽地用那清醇的美酒把客人灌得酩酊大醉,不醉不会罢休。客人会沉湎于海天同色的空间,梦见自己是枕着月亮睡去了长长的一个世纪。当太阳唤醒他们的记忆,在他们要出发的时候,海边的人会把落花生、苹果、鸭梨、无花果装满他们的行囊,这时他们恨不得能长出三头六臂,因为,海边的人给的那么多的东西,你不拿是不行的,少拿一点儿也是不行的。他们会想的,这海边的人的盛情,怎么像那蓝色的海子一样的汹涌呢。主人和客人互相问了好。
“请问这位大哥,你从哪里来?”莲花问他。
“从大海的那一边。”
“你是?”
“我是远方的游子。”
“回家来了?”
“是的,来找我留在这里的根。”
“大叔,您找谁?”丁胜客气地问道。他的眼睛在那个人的脸上打量着。那人方头方额,鼻子和嘴都是有棱有角的,咦?他也长着一双细长的褐色的眼睛,两道眉毛又粗又黑,笑起来,多么像那个人,那个遥远记忆里最亲近最和善的人。
问,这里有一位叫佟辉的老人吗?”一柱希望的光在那人的眉宇间闪,闪出了欣喜。他似乎认为,不,他简直就是确信了,他会得到满意的答复。
“佟辉是我的爷爷。”丁胜的话一出口,那个人身体的所有部分都为之一振,欢悦从神思中抖动了出来,七窍都是路。
“是你的爷爷,你的爷爷吗?”来人像是在自言自语,欢喜得一时不知说点儿啥,只知道重复,只会复述。
“爷爷,爷爷,爷爷,有人找!”丁胜在叫,声音很响,但是眼睛没有离开那个人的脸,他把那个人还没有看得够。那个人的脸咋离他竟是这样的近,让他看得这样的清楚,看得这样的仔细。但是,还需要看一看,再看一看。像是看到过,是在哪里看到过呢?
不,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客。
随着一阵老年人蹒跚的脚步声夹杂着拐棍嘟嘟嘟嘟有节奏的点地声,丁胜的佟辉爷爷向那个人走了过来。他拖着一条伤腿,一跛一跛,走得十分艰难。对的,对的,是他,是他,没错。来人一阵激动,迎着老人紧赶了几步,用双手恭敬地扶住了老人。
“佟辉大叔,如果我没有记错,您今年是九十二岁高龄了。”老人耳不聋,眼不花,他眯缝起老眼,慈祥地在看,他问:
“你是谁?怎么这般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大叔,您老是先父的救命恩人,我给您跪下。”来人扑通一声跪了,流下了泪。那泪纵横在脸面上岁月开凿的沟渠里,又从沟渠里滚出。
“令尊大人是谁呢?起来吧,老者收受不起你行这么大的礼。”
老人颤巍巍地想扶起那个跪着的人,那个人没有动,他哭着喊:
“佟辉大叔,我是李佟柱,爹爹说过,您是他心头的柱石,他不会忘记您,我娘和我也不会忘记您。”
“什么,你说什么?”老人将耳朵凑了过去。
“我是游丁宝的儿子李佟柱啊。”
“游司令的儿子?”老人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他呜咽着。
“是你,回来了?”老人还要问。
“回来了,我回来了。”这是哭出来的话,声音比海猫子大得多呀,但是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咪喵咪喵的叫声,这声音与海上的风合着拍节,一声一声,是那样的动听。这声音平复了老人的心绪,是的,他听清楚了,相信这眼前发生的一切,这是真的,是真的,不是老眼昏花,不是在做梦。他仰天长叹,吐出了一口气,是那样的长,那样的长啊。
“还说什么呢,你是佟柱啊,你终于回来了。你爹他下了海了,他要去台湾岛,要去找回你。他说,活着,对不住你,死了,要看看你去,要他的那个儿子你啊,原谅他。他欠下了这个儿子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他的儿子,能原谅他吗?我说,能呢,哪有儿子记恨爸爸的理,他也念着你呢。这不,你回来了?”老人说着竟哭出了声。丁胜的血脉和筋骨从上到下都像是凝固了一般,他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爸爸,这个人竟是爸爸。爸爸,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李佟柱像一条缩紧了的虫,跪在他佟辉大叔的脚底。他不肯起来,不肯,他要跪下去,跪下去。老人终于用抖动的臂膀搀起了他。他的眼睛在找,找那个黑毛头。那不是,立在旁边,像是一条黄鱼,从里到外都透着傻气。这是个没有叫过爹爹的孙儿,此时,看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看傻了。他面向那远道来的人,欢喜地眯缝起一双老眼:
“孩子,不要哭了,回头看一看,他是谁?”老人指着丁胜。来人盯着丁胜,像是在看一件心爱之物,活脱脱一个“像,像,太像了,是我们李家的人,”他哆嗦着。那吴奶奶为客人端出一盘无花果,绿衣上咧开了粉红的唇,像是有话要说,但是说不出来。
“叫呀,叫呀,叫爸爸。”莲花把黑毛头往前推,像是在推一个小孩子。三十多岁的人忸怩着,他的眼睛不会眨了,不眨的眼睛花了,是叫泪水打湿了。
“儿子,我的儿子,我和云霞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吗?”来人近乎于癫狂,他摇晃着,说着颠三倒四的话。丁胜直视着那个人,呆呆的,不摇不摆,也不说话。
“黑毛头,叫啊,这是你的爹爹。”吴奶奶见过游司令的儿子,这儿子,长得和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并没有感到他老了多少。
也许是自己老得太厉害了,当事隔三十来年,再见到他,他仍然是年轻的。眼前这年轻的军人,脱去了戎装,骨头缝里仍然透着军人的威严。丁胜还是不响。他周围的空气似乎作了短时间的尴尬的凝固,人们都静了下来,只有海猫子和风还在叫。
“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你叫不出爸爸,我不怪你,不怪你。像你一样,我也曾经不肯原谅你的爷爷,不叫他爸爸。爸爸怎么总是对不起儿子?儿子,抬起你的眼皮,让爸爸好好看一看。”丁胜抬起了头,已经是满脸的泪花。
“爸爸,儿子不怪你。”丁胜双膝跪下。人们都在流泪,黑毛头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会叫爸爸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像一个婴儿,学会了叫爸爸。爸爸,对于他是何等的陌生,又是何等的亲切。
“云霞在哪里?我的云霞她在哪里?”找到了儿子的人,十分急切地找那个结发的妻子。
“孩子,你坐下,听我慢慢说。”佟辉老人坐在了葡萄架下。人们都坐了下来。黑毛头的生母,对于他们,都是一个谜。
“这是一个我不愿意讲的故事。如果没有你问起,我会让它在我的肚子里烂掉,最终和我一起去另一个世界。”老人稍稍喘息了一下。他问李佟柱:
“当年,还记得是怎么和你的妻子分开的?”
“记得。妻子怀孕了,我要做父亲了,我们俩真想形影不离,但是又做不到,因为公务缠身。那一天,我下了班,回到我们的家,不见了妻子,我急疯了,找了她一夜,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毫无踪影。”
“知道为什么她会失踪吗?”
“不知道。”
“因为你要去台湾,不听父亲的劝阻。”
“难道是他?”
“是他。”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留不下你,就要留下他的孙子。你是不会给他的,于是他动手了。”
“他告诉了你,是这样的?”
“不,当时,并没有告诉我。他认为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是有背良心的事,事情做了,是没脸见人的。”
“那怎么又告诉了你?”
“是在你的儿子过百天的那个晚上,他告诉我,孙子的身体里有他的骨血,他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
“是的,你的儿子出世了,你的妻子却因难产而身亡。”
“什么,云霞死了?”
“是的,她死了。”
“死了?她不是和我的儿子在一起吗?儿子不是和妈妈在一起吗?”
“不,把你的儿子奶大的是他的莲花妈妈,不是你的云霞。”
“这是真的?”
“真的。”
“天呀,我等她,等她,因为她在爸爸的身边。”六十岁的男人号啕大哭。丁胜第一次从佟辉爷爷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亲妈妈。原来这妈妈从来没有见过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救她,让她活下来,我的云霞,云霞。”
男人哭得天地都昏暗了,连海猫子的叫声都透出了凄凄楚楚。等他安静了一些,老人又说了起来:
“当时,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
“你是说,爸爸不要云霞活下来,他要孙子?”
“是的,就是这样。”
“他这么残忍,这么残忍。”男人在吼。他脸上的青筋在暴跳。
“不,对于你的儿子,这不是残忍,不是。”
“他要孙子,不要媳妇。他不知道,媳妇对于他的儿子,意味着什么。”李佟柱不说了,那是不能说的,不能了。那娇小美丽的妻子是扈市一所大学的学生,当年,她为美国兵蹂躏了,在光天化日之下,裸露着屈辱的身体。是他们这些中国的军人,把这昏死的女人送进了医院。他们悔恨,他们来得太晚了,没有能保住这个女人的圣洁之躯;他们痛恨,恨那禽兽不如的异乡人,他们难道没有母亲,没有姊妹?他们同样是本乡本土的败类!不只是当兵的在恨,这海边城市的人民乃至全中国的人都愤怒了。人们出报纸,办广播,游行。然而,住进医院的少女苏醒以后逃离了医院。李佟柱四处去找,终于跳进了大海,捞起了她。
“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去死,去死。”少女在他的怀里哆嗦着。
“你是知识女性,你的天地是宽展的,那么多的人都站在你的一边,不为自己,为他们,还不该活下去吗?”她活了下来,又在校园里出现了。她完成了学业。这需要有怎样的勇气和力量。她不是一个人走过来的,那个叫李佟柱的军人和她在一起。终于到了这样的一天,他搂住了这个叫云霞的姑娘:
“为了我,你”
“不,我”姑娘在颤抖,她已经不纯洁了,不完整了。
“你很美,形美,心美,我爱你,这还不够吗?”他称云霞作天,使他永远能从万道霞光的云天中看到希望,看到光明。云霞称他作大地,使她感到了踏实和满足,是的,站在平展的大地上,她是幸福的女神。
他和云霞结婚了。这是爸爸寄希望于他的。游司令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他们一起叫他爸爸。尽管他伤害过游司令,说过要他断子绝孙,爸爸也惩罚了他,说不要再见到他。但是,他毕竟是爸爸的儿子,毕竟成家了。云霞怀孕了。在他们的天地之间,会诞生一个太阳,云霞说她会生儿子,儿子是太阳。不,会诞生一个月亮,他说,你会生出一个女儿,女儿是月亮,会给他们带来那长长的祥和的夜晚,他们会相守在一起。
然而,他的云霞却神秘地失踪了。
他的部队要开拔了,要去台湾岛。爸爸来了,不让他去。
这劝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而这一次的劝阻则更加苍白无力。
“不,不,我不留下。服从,服从,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他粗暴地冲着父亲吼着。他没有了美丽的妻子,就没有了一丝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