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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铁骑银瓶-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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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如叫我死。” 
  韩铁芳像叹气似的笑了一声,把声音压小一点,说:“你听我说!你今年十八岁了,你应当嫁人,这烟花柳巷不是个好地方,在这里的人决没有好下场,是聪明的就应当择人而事,若等到你一过二十岁,渐渐年长色衰,那可就……” 
  蝴蝶红转过脸来,含著泪嫣然地笑,又顿著脚说:“说过多少回啦?还说啥哈嫁人、从良,还不是我先说出来的么?甚么年长色衰,择人而事……我背也背过啦。现在就是……唉……” 
  鸨母进来了,铜盘子托著盖碗茶,先笑著说:“我知道大相公快来啦,我早就叫小子捏了两朵茉莉花放在茶碗里啦,以后,我们红儿姑娘到了大相公的庄里,茉莉花归我采办。”说著倒了小碗的茶,用锡盘端著,双手敬给韩铁芳。 
  鸨母送来了大相公平日最爱喝的茉莉花的香茶,桌上原放著的那一壶紫阳红茶,蝴蝶红也就不再斟了。她由背后掠过黑亮的辫子解开那红绒辫梢又重新的系好,鸨母在屋里待了半天,他们二人都不说话,等到鸨母走出屋去之后,蝴蝶红的眼波又掠在韩铁芳脸上。 
  韩铁芳喝了一口茶,又接著以前的话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咱们相识二三年了,你是愿意跟我,但我前天跟你说的,那也并非假话,我也早想娶你,我家里的妻子,你没见过,她简直是个木头人,甚么情意她都不懂,她嫁了我,只知道我是她的丈夫,我是韩大相公。至于我是个甚么脾气,爱好甚么,厌烦甚么她全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以我自认识你之后,确实就有娶你的心,但是……”说到这里发呆一会,忽然又爽快地说:“我告诉你吧,不成!决不成!我的身世有种种的隐情,种种的难说,最近,我一定要离开这洛阳城,此去也许永不回来!”又摆手说:“这话你可千万莫对别人去说,说出来关系重大。” 
  蝴蝶红一听,变成惊慌之色。韩铁芳又悄声说:“五年之前,我是预备要走,直到今日,现在已事不可再缓了。这件事我就是跟你说出来你也是不明白,总之,我就告诉你吧,我并不是甚么大相公,我原是另一个人。”蝴蝶红吓得脸色都白了。韩铁芳又说:“因为你不同别个妓女,我才告诉你这些话,但你也不必细问。我将来一走将田庄、地亩、买卖、金银、妻子、家人,全都抛下,但我全不留恋全放心;只是你,你要不嫁人,依然这样没有著落,我是会永久惦念的。” 
  蝴蝶红擦擦眼泪说:“我可以等著你。” 
  韩铁芳惨然急著说:“我没告诉作吗?我此去之后也许永远不会再返洛阳。” 
  蝴蝶红索性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跟著你走!” 
  韩铁芳摇头说:“除了我的马,我的……甚么我也不能带。”又说:“我给你想的主意很好,你就跟那范彦仁去,范彦仁是个念书人,你一个娼妓能嫁一念书的人作正室夫人,真是一件难得的事。他为人又忠厚,暂时虽然落拓不遇,将来必定得志,他在泾阳县家中也有几亩田地,他带你回家去度日,决无饥寒之忧,他手边尚有四五十两银子,你别叫他动用,预备回家去想个生计。我现在已为你预备下了二百两银子,一百五十两件你自己赎身之用,一百两算是我赠给你的奁资,其余五十两件你夫妻还乡的盘缠。” 
  说时,他从身边掏出来一个红封套,慨然说:“收好了!这里边是一张三百两的银票,凭此随时可以到西大街利通事去取现。你急速就把范彦仁找来,今日就离开这院子,我也许还能来一趟,给你们贺贺喜!”说著,痛快地大笑了两声,拿起马鞭站起来,拱手又笑说:“从今你是我的范嫂夫人,我少年荒唐,在烟花中遨游,无意中遇著你这么个不凡俗的妓女。如今我为事所迫,你又遇著范彦仁那样一个老实人,我花上一点极少的银钱,使你有了安稳的归宿,这比我把你抢到自己手里还强……”说到这里,他仰望著壁间一副对联,是他去年写赠给蝴蝶红的:“愿从梦里寻蝴蝶,徒望天涯试剑锋。”不禁一阵感慨。 
  蝴蝶红却一手拿著红封套,一手又把他拉住,说:“可是还有一件事,群雄镖店的独角牛他可说过,不到二十五岁他不许我从良!” 
  韩铁芳瞪著眼问说:“凭甚么?” 
  蝴蝶红惨凄凄地说:“早先我没敢告诉你,他也常到我屋里来,我不敢不接他,他也说过要娶我,但得等他三五年,他凑足了银子时,我也不敢不答应他。……我要是跟了你,他不至于怎么样,他也是在本地混的,不敢得罪财东,但我若跟了范彦仁,那可就不行了。他一定来打闹,谁敢惹他?昨天他还派人来这儿打听……” 
  韩铁芳冷冷一笑,摇头说:“不要紧,我有法子,我走了,我回家还有紧急的事。” 
  蝴蝶红却把他死死地拉住,仰著可怜的脸儿说:“你还能来一趟吗?” 
  韩铁芳想了一想,就说:“明天我还能来,可是,我刚才说的那番话,你必须照办!” 
  蝴蝶红答应著,这才缓缓地将韩铁芳的胳臂放开了,韩铁芳却头也不回,迈著大步至外院。 
  那鸨母从屋里出来,拦截住他说:“大相公您先别走,我跟您还有几句话说!”韩铁芳就站住身。这鸨母就满面带笑,说:“大爷!我可不是催您,您既是要把我们红儿接过去,您就先订下个大概的日子,钱呢,三两五两的也行,您先拨过来一点,我就好把红儿先送到我家裹去,就不叫她接客啦。” 
  韩铁芳也不禁笑了一笑,说:“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并不想接她,是要她跟那范彦仁从良,明天范彦仁就来把她接出去。” 
  鸨母发怔,说:“哎哟!……” 
  铁芳摆手说:“你别不放心!她的身价你不是要一百五十两吗?一分一厘也不会短少你的,你就别管她跟谁了!” 
  鸨母摇头说:“身价我倒是不争,由五六岁时我把她买来,到现在十几年,她给我赚的银子、争的光,也不少啦,银子我现在是决不多争。我就是得瞧见她跟个靠得住的人,我也不是贪图甚么,也不缺亲短友,就是得瞧见她跟个靠得住的人,那我就放了心啦。” 
  韩铁方说:“范彦仁那个人也很好,我曾向几个认识他的人打听,都说他为人忠厚老实,而他又愿聘娶红姑娘作嫡室夫人,你们烟花中人能够给人作正太太,不是件荣耀的事吗?范彦仁虽然没多少钱,但也能养得一个老婆,我将来还要叫他们去作生意。这件事可以说是我作的媒,你就只等著拿银子,其余的事你就全都不必过问了。” 
  鸨母脸色忽然发白,探著头悄声说:“既然大相公的主意这么办,我还有不喜欢的吗?可就是……那独角牛。” 
  韩铁芳冷笑著摇头,说:“有我作主,你难道还怕他吗!” 
  鸨母更发愁地说:“因为他早先真说过那恶话,他们甚么事情作不出来呀?” 
  韩铁芳拿鞭子摇摆著说:“不要怕!无论甚么事情都有我!”说著转身而出。 
  他出了这琵琶巷,那个闲汉赶紧把他的马牵过来,并笑著说:“大相公,您大喜呀!” 
  韩铁芳也不理他,骑上马,拐了两个弯儿就到了大街上,街上很热闹,车来人往,但像他这样在大街上骑看马行走的人,还没有第二个,街上的人很多认识他的,很多人特意避路让他的马过去。 
  他才走到了东大街,就见路南的那群雄镖店的门首站著几个穿短衣的,有靠著墙的,有把两只胳臂交插在胸前把手抱著肩膀站著的,还有的双手插著腰,都长长的一脸横肉,还狂笑,撇嘴,其中有一人身材高大,脸色黑紫,脑门子上歪长著一个核桃大的瘤子,这就是洛西一带有名的镖头,本地的恶霸,烟花巷里的魔王——独角牛。他像正在跟几个人商量甚么事情。他认识韩铁芳,但向来不说话,如今他只向韩铁芳望了一眼,没甚么表情。韩铁芳的马就走过去了,韩铁芳却在心里想主意,在马上稍微一凝神,主意就决定了。于是他紧走,一霎时就出了东门。 
  这里就是东关了,有一条胡同叫作举人巷,巷里却都是一些小门户,韩铁芳来到一家门前,不了马就上前打门,从门里出来个抱孩子的中年妇人,见了韩铁芳就说:“韩大相公,您进里边坐吧。” 
  韩铁芳摇头,只问说:“申师傅在家里没有?” 
  妇人说:“他在家。” 
  铁芳就说:“赶快请他出来。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妇人遂抱著孩子又进到院里,就嚷嚷著说:“韩大相公找你来呀。” 
  里边有男子答应了一声,急匆匆地就跑了出来,这男子有三十来岁,身体也颇为健壮,披著汗衫,拖拉著鞋,小辫盘在头顶上,见了韩铁芳就连连打躬,笑著说:“大相公!想不到今天您的大驾来此!您看我这样子,屋里也乱七八糟,我也不敢往里让您。” 
  铁芳说:“我不进去,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要求申师傅帮忙。” 
  姓申的挺起胸来说:“大相公有甚么事情您就只管吩咐吧。您要说求我,我可是不敢当,我拐子申飞,当年在江湖上吃了亏,八百两的镖车货物都被贼劫去,名声扫地,账主子逼命,若不是您慨然解囊,救了我那年饥荒,那时我就一定得上吊,现在我的老婆孩子,不一定成了谁的老婆孩子了。我受了您的大恩,无可报答,现在,无论甚么事,只要大相公一句吩咐,赴汤蹈火下油锅,我也去,您就说吧。” 
  韩铁芳就说:“也没甚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我叫你帮我个忙,把独角牛替我打了。” 
  拐子申飞一听这话,他却发了怔,要吐舌头,赶紧又闭上嘴。韩铁芳把实话都对他说了,拐子申飞发著怔想了半天,然后一顿脚,说:“得啦!大相公既然托付了我,说不得我得跟独角牛干一干,甚么叫素日的交情,甚么叫镖行的义气,我也都不能管了。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一定到琵琶巷,只要独角牛他敢滋事,敢发威,我就敢请他吃拐子,可是我那双拐子……也不是减低自己的威风,真怕到时敌不过独角牛的单刀,我还得赶紧去请上几个朋友。” 
  韩铁方说:“你就去吧,请得人越多越好,无论到那时那个架打得起来打不起来,我每人给一吊钱,若不幸受了伤,也由我出钱买药。只是千万别向人说出是我找你们的。” 
  拐子申飞笑善说:“我知道!连我朋友我都不会跟他们讲实话,只叫他们打独角牛就是了。” 
  韩铁芳又说:“明天他们若是不下手,咱们也不要找。” 
  拐子申飞点头,又笑著说:“我知道!保了十年镖,走江湖,争强斗胜难道连这个小架全都不会打?大相公您就放心吧!明天您就瞧著,我一定会把事办得漂亮、干净,外带著麻利、脆快!” 
  韩铁芳笑著,上马拱了拱手就走了,他在东关的街上没再遇见瘦老鸦,一直回到望山庄。 
  到庄门前,夕阳已斜照进村来,映得桃花益发嫣红。他下了马,就有仆人接过去溜,他摸了摸马毛,觉得有些发湿,又见马的鼻子跟嘴,都嘘嘘地喘气,他不禁有点儿皱眉,就想!这匹雪中霞,还是自己最喜爱的马,怎么才跑了这一趟,就累成了这个样子呢?若是骑著它走江湖,仗著他去追杀仇人,或是踏雪登山,它还能够胜任吗?因此决定再牵出一匹马来试一试。 
  自己一共有十匹马,以前自己是以皮毛颜色和姿式,品评马的良劣,但如今却是要以马的力气强弱来分一分了,他兴致勃勃地由通著马廊的偏门,就走进了廊里,这马廊内有马棚五间,看马的人和打更的住屋两间,院子很大,此时九匹马都正在槽边吃草,白色的、枣红色的、铁青色的,其色不一,从外表看都颇为矫健,叫铁芳颇难取舍,他自恨不是善于相马的伯乐,手扶著石头马桩,不禁的为难。 
  这院里栽著的石桩一共四根,石头全有碗口租,栽在地下很深,这是几年前韩老善人亲眼瞧著叫人刻的、栽的,四根石桩像桌子腿儿似的那么列成两排,两根桩子的距离都有一丈,假若上边再盖上一块一丈见方的扁平石头,那么正好是个高腿儿的石头桌子。这四个东西怪模怪样的立著,可是因为年久啦,也就没有人觉得它怪。 
  韩铁芳在此看了半天,觉著还是他的那匹“乌烟豹”强健,别看黑色的马不值钱,但雄健、高大,无论哪一匹马还是都比不上它。旁边有管马的两个人,都笑著问他,一个就说:“大相公您看!乌烟豹那家伙拿头乱顶,就许它吃,不许别个吃,这家伙一天半包料都不够,真是个大饭桶,大相公这几天也不常骑它,要叫它长了膘,可就更跑不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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