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灯隔水-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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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我也好些年没碰过马了,没想到这把老骨头居然还经得起这么一个折腾,呵呵呵呵。”他笑着,斑白的华发,亲和的面容,那层深深的褶纹虽将那双明睿的双眼给遮却,但那一瞬,看在这群同行的人眼中,眼前这名垂垂老矣的侍中大人依然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潇洒不尽之意。是爽利,是旷达,是豪迈!仅仅一记跃马,仅仅一记抬眸,亦仅仅是那一笑,那种曾经豪气干云的气势便不自觉地挥洒其间,耀人双目。
然而年逾古稀的宣霁还是老了,行马不过半个时辰,他已颇有些支持不住。在家童的劝说中,他回首再度瞧了眼骄阳下漫卷的旌旗,翻身下马。步履已微有些蹒跚,身形亦有些龙钟,不复当年!他举目向四下里这群年轻的生命一一看着,一种深刻的叹息隐在胸间。他……真的老了。那么,她呢?
近五十年呵!当年的风采是否依旧?尤记得浅浅的笑意,淡定的眼神,以及,那一句“宣先生”。那一段烽火岁月,谁能真的忘记?她只怕也不能。
车仗在官道上辘辘而行,由神都南下,直往乌州。
既然打定主意要找,那也不必再回避什么了。她会在哪里,这从来不是个难题。便是真找不着,只要守在那青岗峰上也总等得到她。
宣霁呷了口家童新煮的茶,是封州云罗。淡清的色泽,清澈而恬静,一如当年的人。他将茶盏轻轻在边一搁,车马仍在行进着,那茶盏便轻轻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混着车轴毂毂的响声,回忆便这么衍开。
他记得,那人泡得一手好茶,馨香芳冽,神韵悠然。有时候看着她这么着理着茶道,手稳,心静,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也是个如此刚烈,有时甚而冲动的人。但那茶确实滋味清醇,连鲜于将军都时常称赞,直至走后,依旧怀念不已。
说起来,自己对茶的嗜好还是给她带出来的。然而在初见之时,他却无缘尝到她的好茶,足以让他侧目的首先是她那手漂亮隽秀的行书。隽而有骨,放而有致,平柔处锐意迸现,锋芒处含而不露。正如那封信的内容,拟得聪明而持重。
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熟谙于军务、老练于政事的文书,然而却居然是个小丫头。乍然的惊愕与警戒让他对她印象极深,这丫头藏而不露,不是个易与之辈。
六爷的意思也是这个么?记得当时他便向六爷询问,然而眼底相同的深邃与疑惑让他明白,六爷显然也是惊讶的。
后来,再后来,许多细节他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大抵他们相熟是在过了年之后吧?是了,她真正重用于六爷的军务,也就是那致命的一剑之后的那段共事里,他才真正有机会较深地接触她。
那时候,他才明白,并非只有男儿重义,她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居然也能为朋友、为姐妹做到这个地步。以身代死,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之后不悔的付出确是让他真的感佩万分。
防忌之心仍是有的,为着当初先爷留下的话,也为着“七星”这个名号,更为着她不同寻常的智谋独蕴,他百般试探。他想知道,在那致命的一剑之后,她是否还依然能对六爷付出忠心?
她或者是有回避的,或者是有怨尤的,但她却是明白地展示,她要自保!她要保她的姐妹!为求安身立命,所以,她愿意交付忠心,坦荡无伪。
生平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女子,看着她最初那双清流恬适的双目,若说没半点心动实是自欺欺人。然而她是“七星”,更别说六爷对她有情。
宣霁重又端起茶盏,轻掀茶盖,嗅着那屡屡清香,眼微微闭起,人似入了睡般靠在车壁上。
茶香屡屡,他轻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毡毯,家童立刻上前替他整掇好。秋了,年轻时便承不住冻,现在老了,更是不行,一凉,双腿就开始痛了。
记忆里,好像那人也是极怕冷的,在平定东南的时候,她还时常想着法儿讹他的暖炉去使哩!
东南!想起东南,他的眉宇不禁沉了。若说一切在开始都已注定,那东南一行便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晴峰的重见,那时的她已不成人形,双目中掩盖不去的悲凉与疲倦,让他黯然。许多话临到口,却又无法吐出。那种伤痕似是刻在了她的眼神里,镂在了她的意气里,使得她不再有往日出谋划策时所展现的灿亮与锐意。现在的她只要一关及虞靖的事,便会神情紧张,那种隐忍,相信六爷看得更为真真切切。
这种脆弱的维持直至虞靖的死……
气息突然之间有些不畅起来,宣霁不禁咳了几声,家童连忙过来帮他顺气。然而他却挥了挥手,皱着眉忍下。
那一天清晨,他刚由邱御幸这儿被救回,入了行辕,却在六爷之外看到了另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水睿水先生!六爷的亲舅,‘七星’的师傅。
一阵沉默,直到哨卒来报,“军事已回师。”他看到六爷扫过来的眼神,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那不是“琼饮”,呛辣的酒液灌入腹内,继之而起的是喉咙口的干燥。
他抬眸,令人满意地挂上往日的笑脸,令自己也惊讶地说出一个请求,“六爷,宣霁实在饿极了,可否先赏顿饭吃?”
六爷笑了,连水先生亦是唇角轻掀地朝自己看了几眼。于是,在她入帐之前,看到的便是他狂吃猛喝的景象。
心中忽然有些不愤,全军的人似乎都为了她能一展笑颜,然而死去的那个呢?他只能将这些忽然生出的,连自己都有些莫名的怨愤淹在满案的食物里。
事后,他其实心底明白,自己是在迁怒。那个计策他也参与了谋划,然而,他只是被俘,而那个双十芳龄的女子却芳华永逝了,带着她的功勋,带着她的不甘,带着她的心伤。同时,也带走了那人最后一点期盼。
犹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酒葫芦想去看看虞靖的墓,那个将满腹的雄心与才华俱掩埋在一抔黄土中的女中丈夫。
然而,清冷寂静的月下,那坟前已立着一抹孓然的身影,单薄而憔悴,孤清而死寂,她只那么静静地立着,夜里山间的凉气依然侵肤,而她只是寂寂地看着碑,一直站到天明。
那一晚,他不知着了什么魔,也不上前劝阻,也无法离开,她站了多久,他便在那丛灌木丛里躲了多久。而远处,他瞧见另一侧花木的阴蔽处,还立着另一条身影,清拔而沉静,默然无声,就如同儒辉的叹息,深深沉沉,像是永郁心头的死结,让人恼恨却无奈。
血洗丰岗!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忽然明白到六爷、水先生、乃至全军的兵卒,为何尽着力想着法儿地要让她展颜了。原来,他没见到的她,竟也有着绝决到残酷的心境。
六爷是怒的,然而到底是怒她斩杀了五万丰岗的兵卒,亦还是怒他自己根本无法宽释她心中伤痛?
然后,她离开了东南的战局,回去打她另一场凶险万分的仗。或许预料到了她的胜负,然而他却没料到她竟然就那么离开了,一别就是两年多。再重逢,谌鹊不在,儒辉不在,世事已翻然变迁,就连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双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灭?亦还是人事的沉哀与无奈?
那时,他以为她终究还是认命了……
就在天下大定的时候,她,这个对于大晋来说有着赫赫功禄的人,却忽然之间成了天下的大敌。
这是一个怎样的玩笑?那一瞬,他似乎就预见了她的凋零。她,或走,或留,然而那都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结局。
他去见她,带着六爷的请托,然而就连六爷也明白,他留不住她。终于走了……
那一夜,“御风阁”起火的时候,六爷叫自己坐在他的安元殿里,不是议事,是喝酒。人事阒暗的时候,他喝着酒;火起的时候,他也喝着酒。只是火愈旺,他喝得愈凶,到最后已是整坛整坛地往下灌。
当六爷终于滑倒在地的时候,自己叫来侍从相扶,然而六爷却一手挥开,只是踉跄着趴到窗格上,低语,“……终究,你比我心狠……”
自己当时大约是想劝些什么的吧,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但却牢牢记着六爷那个惨淡的笑,风华尽偃的笑,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从他身上流失了。
其实他明白六爷失去的是什么,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之后,他看到了六爷由袖中拿出的那折上表。直到尽数阅毕,他才明白,原来他其实并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人。一直以为她是认命,却不是。她只是尽命,尽人事,然后,听天命!
她虽没有儒辉的潇洒,她虽有着连自己都没有的执着痴念,但是,她却有着比儒辉更为放得了手的旷达。她能舍,舍得尽自己,只为成就一个初衷,一个心愿。直到那时那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中,是真的存着天下的,为了举世呈平,为了不复离乱,或者,也为了那五万丰岗的兵卒。
车仗行了数日,宣霁也便回忆了数日,偶尔望望窗外,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忽然间这么感慨起来。是真的老了?是这秋日的红叶?亦还是因为她?那个见证了过去岁月的人?
“到什么地界儿了?”宣霁问着,前日才由着陈州知州送行入夷州,照行程,应该快至夷州九江了吧?“是到九江了么?”
“回大人,九江早过啦!现在已到三龙潭,估摸着未时便能到元州歇脚了。”家童伶俐地回着。
“哦,这么快便要到元州啦?”他端起茶盏正想喝茶,却听得车仗一顿,外头有禁军喊话,“哪来的刁民,胆敢阻拦侍中大人的车仗!”
心中一动,几乎让宣霁拿不稳手中的茶盏。
“不敢。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我……故旧平澜求见。”
比意识中更为沉定的语声,虽是癸违已久,却仍是记忆犹深,她居然没怎么变?怎么可能?
宣霁等不及地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百人的队仗前面,一身淡灰的布衣袍子,一头层霜染鬓发丝,轻简到平凡的老妇人装扮,却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妇人的身影,就这么立着,淡定而从容,稳秀而夷然,沉静中那是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怎么也消退不了的傲岸,即便刻意地掩盖,即便平易地装扮,她依旧不同。
宣霁扫向身后的兵卒,那些毛头小伙子可曾注意到,自己便是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眼前这个人依然无法趾高气扬的跋扈?
“宣相,别来无恙。”含笑声音,清清澈澈地传入耳中,引起一阵徘徊。
宣霁不由自主地望入那双一如声音般清澈的眸中,忽然发觉,那双眼睛里,少了许多东西,似是繁华落尽,只见着真真醇醇的本相。“别来无恙。”他叹着,原来,她竟真的舍了。
车仗即时返程,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他与她之间,不知因为什么,竟然在一时之间无法对语起来,除了那初时的寒喧,再无别话。
家童倒是好奇,觑着空儿便问,宣霁笑着公布她的身份,然后所有人震惊。平澜,不管她愿不愿意,已经成了大晋的一则传奇。立国之初的诋毁,早在那一折上表中折过,而昔日的赫赫功绩,小至拔柳城、夺九茶、守晴峰,大至以弱胜强大败薛温晋、结盟羌蒙、大挫突利、夺回同西,这些不只彪炳千古,更是喜为闾间所传颂,当然,更传为美谈的便是那一段几十年放榜寻人的告示了。
提起告示,宣霁不由又想起六爷……不,该称之为先皇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了。他抬眼看她,而她正与崇仰于她的家童闲话家常,行止间早已隐去了那层经久不化的悲哀与伤痛。时间,让伤痛终于有所平复,至少也是淡了。
听着他们聊到羌蒙的马,宣霁不由笑着插嘴,“平澜,数十年了,可曾学会骑马?”
“呵呵,天生无缘罢。”她笑道,眼中流过一抹不知名的光,略带回忆,随即消隐。
“咦?你,你不会骑马?”家童大惊。
宣霁听了不由笑得开怀,“哈哈哈,你没听说过,她可是坐于战车上的军师啊!”不自觉地,他又重拾了年轻时的顽笑,戏谑着。
“惭愧惭愧,我在战场上是一直居于后方的。”不复见当年的窘迫,现今的她,坦然而随意,开着小小的玩笑,让人惊异于她的平淡。
气氛经由此一说,两人之间终于能够畅谈无阻,重拾了旧日的那份熟稔,宣霁终于深沉了下眼神。看着默然无语的她,他忽然道:“当年,你本不该将此物也交还出来。”他从怀中摸中一块黄玉,小巧而精致,握于手中温暖异常,那背后,还刻着几行小篆。
眼前的人愣愣地盯着这块黄玉,经久平淡的面容也泛开涟漪,宣霁捕捉到那迅速阖上的眼中掠过的破碎的心伤。原来,一切情义,即便过去,亦是难忘。这让他想起当初儒辉走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