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灯隔水-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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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渔灯隔水,万家灯火,饶是亲身经历其繁华似锦,亦不过隔水相看,身在局外。
而当这满目繁华落尽,他想,他也该离开了。
(《情何以堪》的一则番外)
渔灯隔水
作者:姒姜
落幕萧萧
明日就是先皇要下葬冀陵的日子了,宣霁微有些发颤地走在由政务房通向安元殿大道上。五尺宽的青石砖大道平阔而绵延,像是无穷铺展开来。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隐隐飘洒下雨丝的秋空,冰冷的、如凉丝般的细雨便洒在他已划上褶纹的脸上。
都七十三了,自己其实也很老了,连他……都走啦!
宣霁在心中暗叹一声,向来清明的眼神里掠过一抹说不清是感慨,亦或是惆怅的意绪,就如同这八月里的秋雨,冰冰凉凉。他把目光稍稍移下,看到了正前方的安元殿,空旷的寂静中,那种巍峨宫房与伛偻身躯的强烈对比,使得宣霁忽然间觉得有些迷惘起来。那座平日里不知要入见凡几的宫殿,也让他有一瞬间的陌生与模糊,这一迟疑,让他停驻了脚步,再也跨不出去。
直到前头小步跑来一个内侍,一把扶尘夹在肘间,因跑得有些急,银丝便在这清冷又空旷的大道上飘飞。“哎哟喂!宣相!宣相!皇上正等着您呢!您老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看风景哪?也不怕叫雨淋着了!快随奴才进去吧!”
一迭声地陪笑讨好回荡在耳边,终于让宣霁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自失一笑,便朝着那内侍拱了拱手,“有劳公公冒雨来唤宣某人了!”他的笑意里有一种深邃的自嘲,让人不由自主也想跟着他笑,苦笑。
“宣相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么身份,相爷什么身份!能和宣相说上几句话的,便是奴才等的福份了!”内侍并不年轻的脸上,那笑意似是刻上去的,一双惯看人间最险恶世情的眼中此时闪过的却是宽厚的光芒。
宣霁看到了,所以他也笑了,满是深深的自嘲,“唉!老啦!才走这么些路,便心神不舍啦!”
“宣相可是社稷栋梁哪!”
“不行,不行喽!年轻人,该有年轻的一辈了!”宣霁状似无意的脱口而出。内侍那双隐在笑纹里的眼亦是不动声色地闪了闪,将宣霁引入安元殿中。
“臣宣霁,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宣霁重新拾起这套礼仪,在大殿上冰凉的地板上跪了下去,膜拜晋朝的新帝,那个甫一登基便使得全天下从此以后都必须把“闳”字缺笔以书的年轻帝王。
其实也并不很年轻了,宣霁在跪的时候漫想,不知为什么,人老了,总是特别容易记起以往的旧事,特别是在先皇大渐直至崩逝之后。当年,他入先皇的书房时,不过十七岁,而先皇才不过十三岁就开始打理一方军政了。眼前这位已近四旬的君王,眉目间虽极似先皇,但终究是少了那份沉潜自然的气度,而多了一分戾气。
“爱卿平身。”帝王的口气非常平和,听去只觉是带着笑的。
“谢皇上。”宣霁吸了口气,稳稳地站起身,一身素白孝衣的他在抬起头时,依然有着当年光风霁月的神采,自然而从容。
帝王的眼微微地眯了眯,将手中的一本牒子放在书案一边,“大葬的事安排得怎样了?”
“回皇上,一切已准备停当,只等明日送先帝爷入冀陵。”
“嗯,爱卿辛苦了。”很随和的语调,但殿内的气息却因他接着吐出的一句话而变得异常深凝。“父皇去了,那么,那个找了近一辈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该找到了?”依然是随和的语调,但听入宣霁的耳中却忽然变得扎耳起来。
他脸色变了变,眼神顷刻间变得有些深沉,只见他唇上的髭须微微动了一动,终于还是平静地回话:“臣启皇上,臣以为如果有人能让先皇找了几十年都没能找到,只怕皇上也只是徒劳而已,还是请皇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帝王生硬地打断,“宣霁!你不要倚老卖老!父皇找不着是因为他心过仁厚!况且,父皇找不着,朕就一定也找不着么?”
“老臣愚迷,老臣失言,请皇上恕罪。”宣霁凌着眉目,终还是再度跪了下去。脑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清醒,眼前这位初登大宝君王是想着要革新换代了。不过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况且他还是托孤的重臣,现今的帝王既非小童,更有钧谋,他其实只是一个靶子,将先皇旧臣都拴在一起的靶子。
帝王见他如此服软,想着他托孤的份量,终还是把语气缓了下来,“父皇找了一辈子了,临去前也心心念念,不忘于她,总得把她给找出来,以慰父皇在天之灵。”他平静地陈述着,眼却凌厉地眯起。
他不会忘了,那一晚,在父皇的御榻前,已陷入重度昏迷的父皇一直喃喃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么缠绵,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恋。他曾经一度以为父皇是清冷的,近乎不沾儿女之情,却不想,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长久而深刻地种在他的心里,从来没说过,却一直深深地记着!而此刻这样重情的父皇,在清醒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永不立姜氏为太后!
于国于公,未有丝毫嘱咐,但却留下了这么一道遗诏!姜氏,终母后一生,她从未被封过妃!甚至过的一直是冷宫般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了,父皇都要走了,却还要给他来一个难堪!他可知道,自己打小是怎样在别个皇子嘲弄的眼光下过来?他可知道,母后是怎样的忍辱偷生,才把他带大,没让他在宫廷中被暗算!他不甘心!凭什么让一个几十年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抢去了所有心神,终死不忘!
宣霁看着帝王阴阴晴晴的脸色,沉吟着仍想再折回来,“皇上,或许,她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帝王忽然一笑,清隽的面容上由那双肖似的凤眸转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边月色,看得宣霁有些怔住。“朕记得,在贞平十四年,父皇曾经忽然离开神都,去同西行宫住了近一个月,是吧?”
宣霁的面色凛凛一变,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如果这都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眼前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君王腕处十几二十年却依然系着的,明显与帝王不相衬的桃胡,唇际泛起一味苦涩来。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只能装糊涂。
“不明白?”帝王一声冷笑,“那朕就一桩桩说给你听!”
宣霁只觉有两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让人心猛地一缩。
“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宝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宝清公主伤痛欲绝,以致抑郁成疾,药石难医,可有此事?”
“皇上明鉴。”宣霁只觉得这天渐渐开始闷起来,不透一丝儿凉风,把人的汗都给闷出来。
“朕听说羌蒙的汗王与公主与她都颇有交情吧?”
宣霁闭了闭眼,只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谁?”
帝王蓦地眯细了眼,几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说的是,平澜!”
纵是已在心中打了万千个底,在乍然听到这个数十年不曾再听过的名字,宣霁仍是觉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脸注视着眼前帝王的面孔,觉得连周遭的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与陌生。良久,宣霁在对视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情似是掠上一层让帝王都瞧着有些讶异的散淡来,“皇上,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帝王抿紧了唇,只觉胸中腾地烧起一把火。就是这种表情,带着回忆,带着神往,更带着他根本无从理解与想象的渺远,让他感觉到手中的皇位是这般的孤寂凄清,而这皇位却是曾属于他们的热闹与炫目,他们那群人曾经一起激昂,一起壮阔过来的岁月的见证!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都回忆起来,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却抛之一旁,什么都参与不到,还时常带着这种似是怜悯,似是遗憾的神情招摇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最恨这一套!“朕只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她?”哼!堂堂一国之君,晋朝的开国之君,却如此偷偷摸摸!只是见一个女人,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羌蒙来找人,再来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此时,宣霁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他甚至是带着一抹笑回话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他没见到他俩相逢,他不过只是瞧见了那一驾马车,在一个残阳西尽的孟秋,驶离。简易的马车,在古旧的官道上驰过,带出两痕深深的辙印,如此之深,艳红的晚霞照亮了黄土上的辙痕,如同是刻上心窝的剑痕,如此久远而平静地痛着。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总之,直至马车成为视线中的一抹黑点,与浓重的暮色融成一体时,他才回过身来。而身后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却像是永远不会离开。那一刻,他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近乎烟雨江南的缠绵与悲哀来,那么深邃,却那么平静。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烧灼在肺部的呛漱。直过了很久,那手力才渐渐松了下来,那张明丽淡雅的面上缓缓透出一抹无力的笑意,“她终究还是走了……”
“她终究得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但亦是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原来也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他原来与他们都一样。
“呵,呵呵,是啊,是啊,她终究得走,终究得走!”主子忽然激动起来,虽经战风,却因长年休战而有所恢复的,皎洁一如月光般秀洁的手猛地一挥,就像当年挥师北进神都一样,是那样的绝决与果断,甚至还带着一刀斩敌的杀伐之气。他转身离开,那方向竟也是执拗地背向着马车驶去的地方。
“哼!不知道?”
宣霁回神,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收拾心神不敢再想。
“尚书令听旨。”
“臣在。”
“即日起,擢尚书令宣霁寻访先皇遗诏中所要寻访者,以为我朝之用。”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宣霁蓦然间煞白的脸色,薄薄的唇角微掀,“如若找不着,那也罢了。朕曾听说当年合力打败‘丰化双杰’之一黄天正的还有一个人吧?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叫刑儒辉是吧,宣相?”
宣霁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过往的事如此波动心神了,但骤然间在一天之内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以为的平静以对原来竟是这般不堪一击。面对眼前一脸阴沉的帝王,宣霁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之意。”语出时,声音里有着几分颤抖。
“那就好。”帝王俯低的身子缓缓仰起,带着丝冷冷的笑意,将手一摆,“宣相也年岁大了,起来吧。”
“谢皇上。”宣霁再次站起时,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幸而方才引他进来的内侍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扶,才稳住了身子。
“相爷小心。”
帝王冷眼瞧着,淡道:“爱卿年迈,朕这儿没事了,你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谢皇上体恤,臣告退。”宣霁终于弓背得出,他快步而行,像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安元殿。直到走了许多路,他才顿住,回过眼来看这座不动如山的安元殿,忽然发觉这座宫殿不仅巍峨,而且狰狞,似是能把人一口吞下的巨兽,让人想逃离却又手脚发软。
奉诏离都,那一列儿的旌旗招摇,百人的卫队,在这个秋雨初歇的朗日,出发。宣霁手擎过圣旨,那一声凝重的叹息流落在眼角那道道深痕上。在将圣意放置妥当之后,他漫看这一列的禁军,重盔铁甲,在这个朗朗晴日盈射出森森戾气。那般熟悉,几乎让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戎武之气呵!
家童搬过矮凳,他瞅了眼,不知怎地心头突生豪气,硬是牵过一匹健马,勾鞍,踩蹬,翻身上马。
坐上马身的那一刻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宣霁低头朝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不由“呵呵”一笑。已有好些年不再骑马了,以为自己会有所生疏,然而当手再次触及缰绳之时,他才忽然发觉,原来,马背上的生涯曾经已那么深刻地镌镂在他的记忆里,无从遗忘,也无从生疏。
“大人还真是龙马精神哪!”家童笑嘻嘻地奉承了一句,继而是周遭人一阵轻轻的微笑。宣相在朝里,可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便是这些禁军兵士,亦带上了几分亲近的笑意。
“呵呵,我也好些年没碰过马了,没想到这把老骨头居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