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魂梦与君同-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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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想要药石产生疗效,首先病人非得有十分的信心不可。
同样的道理,作为一种“侧耳倾听”式的阅读,读者非得要用全部的心思投入不可。钱斐仲在《雨花庵词话》中说:“读词之法,心细如发,先摒去一切闲思杂虑,然后心向之,目注之,谛审而咀味之,方见故人用心处。若全不体会,随口唱去,何异老僧诵经,乞儿丐食?丐食亦须叫号哀苦,人或与之,否则也不可得。”那种例行公事式的阅读、那种一目十行式的阅读,那种为了金榜题名、升官发财而进行的阅读,跟心灵无关,也就不知痛痒,麻木不仁。
如今,有多少人会以那种宁静而谦卑的心态,面对昔日那些美好的词句和美好的情感呢?
当年,四方征伐之后梦想长生不老的汉武帝,在长安的建章宫铸造了高达二十丈的铜柱。柱上有仙人手执黄金打造的承露盘,以之承接从天而降的露水,专门供汉武帝服用,故称金掌。江湖术士说,服下这甘甜的露水,便可长生不老。
如今,那伸向天空的金掌还在,饮用甘露的帝王却早已化为白骨。秋天到了,金掌中的露水凝结成霜,天空中大雁的队伍越来越长,满城的菊花宛如黄金一般。重阳是一个热闹的节气,陈元靓《岁时广记》中记载:“都城人家妇女,剪彩缯为茱萸、菊、木芙蓉花,以相送遗。”年轻时在重阳佳节,翩翩佳公子的小山,必定是为歌管舞袖、明珠玉璧所围绕,必定享尽了世间最奢华绮靡的佳筵盛典。至于佩上嫣紫的芳兰、簪上娇黄的幽菊,热热闹闹地应景,则更是意料中的事情。
如今呢?那段爱情已经随风而逝。“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是一个伤感的季节,因为寒冷的冬天即将来临。
心会被伤透吗?
心不会被伤透。
《宋词举》中云:“小山多聪俊语,一览即知其胜。此则非好学深思,不能知其妙处。”表面上看,小山似乎已经对爱情绝望了;实质上,他还是割舍不下这份不了情。在重阳登高的时节,遍插茱萸少一人,这才听见内心破碎的声音。
古龙说,你要我等你的时候,你自己岂非也同样在等!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就像是宝剑的双峰。你要去伤害别人时,自己也往往会同样受到伤害。有时你自己受到的伤害甚至比对方更重!
“人情似故乡”,爱情就像是故乡一样,只有离开之后方才感到它的珍贵。而回忆,犹如在沙中淘金,不知不觉间便将那些美好的时刻定格下来。
小山领我们回到故乡,那里是生命的源头,那是人间的净土。
那里是戴望舒的雨巷,有一位丁香一样的姑娘,打着油纸伞在雨中漫步;那里是海子的德令哈,姐姐在星空下唱歌,让国王的金顶帐篷渐次熄灭;那里是梭罗的瓦尔登湖,湖边有一栋小木屋,和一个不服从的公民;那里是普希金的彼得堡,诗人在千里冰封的流放地,给爱人写情书。
耶稣说,先知在故乡是不受欢迎的。但是,人们还是无法抑止对故乡的思念。与异乡相对词语,便是故乡。许巍在歌中唱道,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故乡,你总为我独自守候沉默等待,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
“殷勤理旧狂”句,况周颐在《惠风词话》中说:“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人生充满了无奈。那么,令小晏“不得已”的是什么呢?是千古不变的至情。
为情而狂,为情而理之,为情而殷勤理之,“殷勤理旧狂”此五字值得反复玩味。难怪陈迩冬大发一通议论:“余谓此句三层意法可通诗文,如老杜之‘白头搔更短’,头已白矣,又频搔之,搔之发更短,亦三层意也。又如苏子由文:‘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是一层。‘南合湘沅,北合汉沔,其势益张。’是第二层。‘至于赤壁之下,波涛泛滥,与海相若。’则第三层也。”小山词中的感情之流,比之自然之流,又不知要曲折婉转、细腻敏感多少倍?
美人的头发,以及头发上所有的饰品,都让他牵挂于心。
拜伦的爱情亦从美人的头发开始。捷克诗人赛弗尔特写道,正如米兰市安勃罗西安博物馆里收藏的金发美人露克雷茜亚1博尔吉亚的一缕死的卷发一样,在米兰,拜伦爵士曾不幸地爱上了这头金发。
小山在汴梁,爱上的是她那一头的黑发,依然生机勃勃的黑发。那黑发变成白发之后,她会是什么模样呢?
不知道她会是什么模样,只知道我不能承受这时光的压榨。于是,“欲将沉醉换悲凉”——沉醉真的能换走悲凉吗?此语如同在平缓的吟唱之中,忽然崛起一个高音,几乎要将琴弦弹断了。酒只是一种暂时的麻醉品,醒来之后的世界其实更难面对。这里便有些自我忏悔的意思了。
《古今词论》中说:“小令佳者,最为警策,令人动蹇裳涉足之想。”又说:“小词以含蓄为佳,亦有作决绝语而妙者。如韦庄‘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之类是也。牛峤‘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抑其次也。柳耆卿‘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亦即韦意而气加婉。”与此相似,小晏在这里所说的“欲将沉醉换悲凉”,也是一句赌气的话,也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效果。
但是,即便到了黄河,又如何呢?
末句“清歌莫断肠”,前面没有主语,更是耐人寻思:是断吾之肠,还是断汝之肠?或者是男女双方一起断肠?
而以一“莫”字冠于“断肠”二字之前,却分明是在说,其实已经断肠也!《惠风词话》中说:“‘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着厚重,得此解结句,便觉竟体空灵。”
断肠人在哪里?
断肠人在天涯。
断肠人为何断肠?
表面上是为那一曲清歌,实际上是为那已经断裂的爱情。
如此以浅衬深、以淡显浓的句子,大概也只有小山才写得出来,正如吴世昌在《词林新话》中所评论的那样:“谓我但欲藉尔清歌,助我沉醉而已,求我沉醉以忘悲凉而已,尔莫因歌断肠,使我更增悲凉也。盖不欲因己之悲凉,引起歌者之断肠也。仁人用心随处可见,此小山得天独厚处。”换言之,小山宁愿自己伤心,也不要对方伤心。那曲清歌,如同那束光一样,不知从何而来。但那唱歌的女子,是可以寻觅到的。
但是,她还有昔日的容颜吗?“绛蜡等闲度日,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蜡已尽,蚕化蝶,弦已断,人呢?人在一年又一年地老去。
这才是真正的有情郎啊,那根荆棘刺向的是自己的胸膛。
沉醉虽然赶不走悲凉,真心却可以感动上苍。
古龙小说《天涯·明月·刀》中的主人公傅红雪,本是为了仇恨而生,他那苍白的手永远握着一柄漆黑的刀。他带给对手以死亡,却不知自己的死亡何时来临。
当傅红雪即将挥出那致命的一刀时,他才发现自己仇恨的乃是一个无物之阵。
那一瞬间,他被虚无摧毁。
他还能站起来吗?这个如同《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一样饱受癫痫病折磨的畸人,还能找到生命的支点吗?
为了那个住在寂寞的小屋中的寂寞的女人,傅红雪站了起来,战胜了那个最可怕的对手。
那一天终于来到了。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她自己的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惟一的奢侈享受。
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溪水中倒映着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
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烟雨依前时候,霜丛如旧芳菲。
故乡虽然回不去了,但对于有情人来说,处处都可以成为故乡。武功天下第一的傅红雪,偏偏爱上了一名沦落风尘、饱受凌辱的女子,他们终于拥有了最平凡也最宝贵的幸福;贵为相国公子的晏小山,也全身心地爱着那些丧失自由的歌女,虽然他们不得不面目分别,心却可以穿越时空互相连接,直到永远。
小山对女子的感情,是那种可以掏出心窝子来的感情,与那些虚伪文人迥然不同。
宋初以写婉约词闻名的张先,是晏氏父子的朋友,却从来没有过小山那样的真情。《古今词话》中记载:“子野晚年,风韵未已。尝宅一姬,颇艳丽。但姬亦士族,不肯立名。子野以六娘呼之。而子野闺中性严,坚称立名,以绿杨呼之,盖取声音与六娘相近也。既而不相容,将欲逐去之,子野乃作《蝶恋花》一曲,以写拳拳之意。绿杨将行,子野更作《浪淘沙》以令送别。”读其词,处处有“肠断”、“咨嗟”、“洒泪”之语——明明是他将爱人无情驱逐,却故作哀痛之语,为文造情,自我感动,乃一自怜自艾之小人也。
小山的感情既真淳,又深沉,是那种披肝沥胆式的。清人陈廷焯云:“情有所感,不能无所寄;意有所欲,不能无所泄。古之为词者,自抒其性情,所以悦己也。今之为词者,多为其粉饰,务以悦人,而不恤其丧己也,而卒不值识者一噱。”况周颐云:“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情真、情假与悦己、悦人,乃是词及一切文学艺术高低优劣的分水岭。
悦人之作,即便费尽推敲之思,也难于打动人心;悦己之作。即便脱口而出,也必定打动人心。
小山词自成一透明的情感世界,任何一名有情之人都能毫不费力地进入它。
在漂泊的路上测量了故乡的面积,在相思的折磨中知道了爱情的深度。
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味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为耶稣、释迦悲天悯人,就是欢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中国文学中最缺乏的便是悲剧精神,小山词是少有的具备了深切的悲剧情怀的作品。
小山对人生有着极其深刻的体验,偏偏用那些最为浅白的语言来抒发,如:“明月如因缘,欲圆还未圆”,“腰自细来多态度,脸因红处转风流”,“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莫道后期无定,梦魂犹有相逢”,“天涯岂是无归意,争奈归期未可期”等等,简直就是明白如话的新诗。今天的少男少女写情书的时候,完全可以随手拈来,嵌入其中。
人情似故乡,人人大约都有此感受,偏偏小山脱口而出。小山词确实很浅,冯煦评价说:“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求之两宋词人,实罕其匹。”此艺术效果,绝不可等闲视之。小山之“浅”、小山之“真”,非稚子之心,而是历经忧患后的返朴归真。小山的“浅”以“深”为底子,故能“浅处皆深也”。
伤心最是醉归时(1)
踏莎行
雪尽轻寒,月斜烟重,清欢犹记前时共。迎风朱户背灯开,拂檐花影侵帘动。
绣花双鸳,香苞翠凤,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眼前少个人人送。
酒入唇,
爱入眼;
那是我们的真理,
在老去与死去之前;
我举杯唇边,
看着你,轻叹。
叶芝《饮酒歌》
小山献身于文学,也献身于爱情。
大半的文学,不都与爱情有关吗?
文学之于文学家,并非点石成金之术,相反,文学将文学家逼入到“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窘迫境地。小山后半生衣食不继的边缘地位,显然是有意为之。
小山与父亲一样,都是神童,早年便“声名九鼎重,冠盖万夫望”,连仁宗皇帝对他的作品都爱不释手,当然也就有许多机会和若干条件在仕途上青云直上。然而,他却选择了自我放逐。
冠盖纷华塞九衢,声名相轧在前呼。独君都不将为事,始信人间有丈夫。小山是一名大丈夫,因其真,便显其狂;因其狂,愈见其真。他出身高门贵第,故深味权力运作之秘密:那些由权力所支撑的道貌岸然、威风凛凛的外表,皆不过是纸糊的老虎,一戳就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