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 (下)-施耐庵 著-第2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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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尉令众节度使出城迎接。二将到帅府,参见了太尉,亲赐酒食,抚慰已毕,一面差人赏军,一面管待二将。二将便请太尉将令,引军出城搦战。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数日,待海鳅船完备,那时水陆并进,船骑双行,一鼓可平贼寇。」丘岳,周昂禀道:「某等觑梁山泊草寇,如同儿戏,太尉放心,必然奏凯还京。」高俅道:「二将若果应口,吾当奏知天子前,必当重用。」是日宴散,就帅府前上马,回归本寨,且把军马屯驻听调。
不说高太尉催促造船征进,却说宋江与众头领自从济州城下叫反杀人,奔上梁山泊来,却与吴用等商议道:「两次招安,都伤犯了天使,越增得罪恶重了,朝廷必然又差军马来。」便差小喽罗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报。不数日,只见小喽罗探知备细,报上山来:「高俅近日招募一水军,叫叶春为作头,打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东京又新遣差两个御前指挥,俱到来助战。一个姓丘名岳,一个姓周名昂,二将英勇;各路又添拨到许多人马,前来助战。」
宋江便与吴用计议道:「似此大船,飞游水面,如何破得?」吴用笑道:「有何惧哉!只消得几个水军头领便了。旱路上交锋,自有猛将应敌。然虽如此,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两个弟兄去那造船厂里,先薅恼他一遭,後却和他慢慢地放对。」宋江道:「此言最好!可教『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这两个走一遭。」吴用道:「再叫张青,孙新,扮作拽树民夫,杂在人丛里,入船厂去。叫顾大嫂,孙二娘,扮作送饭妇人,和一般的妇人,杂将入去,却叫时迁,段景住相帮。再用张清引军接应,方保万全。」前後唤到堂上,各各听令已了。众人欢喜无限,分头下山,自去行事。
却说高太尉晓夜催促,督造船只,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趱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回人数千,纷纷攘攘。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 吓民夫,无分星夜,要趱完备。是日,时迁,段景住先到了厂内,两个商量道:「眼见的孙张二夫妻,只是去船厂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里,不显我和你高强。我们只伏在这里左右,等他船厂里火发,我便却去城门边伺候,必然有救军出来,乘势闪将入去,就城楼上放起火来,你便却去城西草料场里,也放起把火来,教他两下里救应不迭。这场惊吓不小。」两个自暗暗地相约了,身边都藏了引火的药头,各自去寻个安身之处。
却说张青,孙新两个来到济州城下,看见三五百人,拽木头入船厂里去。张孙二人,杂在人丛里,也去拽木头,投厂里去。厂门口约有二百来军汉,各带腰刀,手拿棍棒,打著民夫,尽力拖拽入厂里面交纳。团团一遭,都是排栅;前後搭盖茅草厂屋,有二三百间。张青,孙新入到里面看时,匠人数千:解板的在一处,钶船的在一处, 船的在一处:匠人民夫,乱滚滚往人,不记其数。这两个径投做饭的笆棚下去躲避。孙二娘,顾大嫂两个穿了些腌腌胆胆衣服,各提著个饭罐,随著一般送饭的妇人,打哄入去。看看天色渐晚,月色光明,众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里挣趱未办的工程。当时近有二更时分,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两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船厂内民夫工匠,一齐发喊,拔翻众栅,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间,忽听得人报道:「船场里火起!」急忙起来,差拨官军,出城救应。丘岳,周昂二将,各引本部军兵,出城救火,城楼上一把火起。高太尉听了,亲自上马,引军上城救火时,又见报道:「西草场内又一把火起,」照耀浑如白日。丘周二将,引军去西草场中救护时,只听得鼓声振地,喊杀连天,原来「没羽箭」张清,引著五百骠骑将军,在那里埋伏,看见丘岳,周昂引军来救应,张清便直杀将来,正迎著丘岳,周昂军马。张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夥在此!」丘岳大怒,拍马舞刀,直取张清。张清手□长枪来迎,不过三合,拍马便走。丘岳要逞功劳,随後赶来,大喝:「反贼休走!」张清按住长枪,轻轻去锦袋内,偷取个石子在手,扭回身躯,看丘岳来得较近,手起喝声道:「著!」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门,翻身落马。周昂见了,便和数个牙将,死命来救丘岳。周昂战住张清,众将救得丘岳上马去了。张清与周昂战不到数合,回马便走。周昂不赶,张清又回来。却见王焕,徐京,杨温,李从吉四路军到。张清手招引了五百骠骑军,竟回旧路去了。这里官军,恐有伏兵,不敢去赶,自收军兵回来,且只顾救火。三处火灭,天色已晓。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伤如何。原来那一石子,正打面门唇口里,打落了四个牙齿;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著令医人治疗,见丘岳重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唤叶春,吩咐教在意造船征进;船厂四围,都教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却说张青,孙新夫妻四人,俱各欢喜;时迁,段景住两个,都回旧路:六人已都有部从人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义堂,去说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设宴时迁六人。自此之後,不时间使人探视。
造船将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气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为天助。叶春造船,也都办完,高太尉催趱水军,都要上船,演习本事。大小海鳅等船,陆续下水。城中帅府招募到四山五岳水手人等,约有一万余人。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学踏车,著一半学放弩箭。不过二十余日,战船演习已都完足了。叶春请太尉看船,有诗为证:
自古兵机在速攻,锋摧师老岂成功。高俅卤莽无通变,
经岁劳民造战艟。
是日,高俅引领众多节度使,军官头目,都来看船。把海鳅船三百余只,分布水面。选十数只船,遍插旌旗,筛锣击鼓,梆子响处,两边水车,一齐踏动,端的是风飞电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飞船只,此寇将何拦截,此战必胜。随取金银缎疋,赏赐叶春;其余人匠,各给盘缠, 放归家。次日,高俅令有司宰乌牛、白马、 、羊、果品,摆列金、银、钱、纸,致祭水神。排列已了,众将请太尉行香。丘岳疮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张清报雠。当同周昂与众节度使,一齐都上马,跟随高太尉到船边下马,随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赞礼已毕,烧化楮帛,众将称贺已了,高俅叫取京师原带来的歌儿舞女,都令上船作乐侍宴。一面教军健车船,演习飞走水面,船上笙箫谩品,歌舞悠扬,游 终夕不散。当夜就船中宿歇。次日,又设席面饮酌,一连三日筵宴,不肯开船。忽有人报道:「梁山泊贼人写一首诗,贴在济州城里土地庙前,有人揭得在此。」其诗写道:
帮闲得志一高俅,漫领三军水上游。便有海鳅船万只,
俱来泊内一齐休。
高太尉看了诗大怒,便要起军征剿。「若不杀尽贼寇,誓不回军!」闻参谋谏道:「太尉暂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惧怕,特写恶言 吓,不为大事。消停数日之间,拨定了水陆军马,那时征进未迟。目今深冬,天气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帅虎威也。」高俅听罢甚喜,遂入城中,商议拨军遣将。旱路上便调周昂,王焕,同领大军,随行策应。却调项元镇,张开,总领军马一万,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条大路上守住厮杀。原来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荡荡,都是芦苇烟水。近来只有山前这条大路,却是宋公明方才新筑的,旧不曾有。高太尉教调马军先进,截住这条路口。其余闻参谋,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杨温,李从吉,长史王瑾,造船人叶春,随行牙将,大小军校随从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进。
闻参谋谏道:「主帅只可监督马军,陆路进发,不可自登水路,亲领险地。」高太尉道:「无伤!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马,折了许多船只。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亲临监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与贼人决一死战,汝不必多言!」闻参谋再不敢开口,只得跟随高太尉上船。高俅拨三十只大海鳅船,与先锋丘岳,徐京,梅展管领,拨五十只小海鳅船开路,令杨温同长史王瑾,船匠叶春管领。头船上立两面大红绣旗,上书十四个金字道:「搅海翻江冲巨浪,安邦定国灭洪妖。」中军船上,却是高太尉,闻参谋,引著歌儿舞女,自守中军队伍。向那三五十只大海鳅船上,摆开碧油幢,帅字旗,黄钺白旄,朱 盖,中军器械。後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从吉压阵。此是十一月中时。马军得令先行。水军先锋丘岳,徐京,梅展,三个在头船上,首先进发,飞云卷雾,望梁山泊来。但见海鳅船:
前排箭洞,上列弩楼。冲波如蛟蜃之形,走水似鲲鲸之
势。龙鳞密布,左右排二十四部绞车; 翅齐分,前後
列一十八般军器。青布织成 盖,紫竹制作遮洋。往来
冲击似飞梭,展转交锋欺快马。
宋江,吴用已知备细,预先布置已定,单等官军船只到来。当下三个先锋,催动船只,把小海鳅分在两边,挡住小港;大海鳅船,望中进发。众军诸将,正如蟹眼鹤顶,只望前面奔窜,迤逦来到梁山泊深处。只见远远地早有一簇船来,每只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当中坐著一个头领。前面三只船上,插著三把白旗,旗上写道:「梁山泊阮氏三雄」;中间阮小二,左边阮小五,右边阮小七。远远地望见明晃晃都是戎装衣甲,却原来尽把金银箔纸糊成的。三个先锋见了,便叫前船上将火炮,火枪,火箭,一齐打放。那三阮全然不惧,料著船近,枪箭射得著时,发声喊,齐跳下水里去了。
丘岳等夺得三只空船,又行不过三里来水面,见三只快船,抢风摇来。头只船上,只见十数个人,都把青黛黄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头上披著发,口中打著胡哨,飞也似来。两边两只船上,都只五七个人,搽红画绿不等。中央是「玉 竿」孟康,左边是「出洞蛟」童威,右边是「翻江蜃」童猛。这里先锋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见对面发声喊,都弃了船,一齐跳下水里去了。又捉得三只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见水面上三只中等船来。每船上四把橹,八个人摇动,十余个小喽罗,打著一面红旗,簇拥著一个头领坐在船头上,旗上写「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左边这只船上,坐著这个头领,手□铁枪,打著一面绿旗,上写道:「水军头领『船火儿』张横。」」右边那只船上,立著那个好汉,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著双脚,腰间插著几个铁凿,手中挽个铜 ,打著一面 旗银字,上书「头领『浪里白条』张顺」。乘著船,高声说道:「承谢送船到泊。」三个先锋听了,喝教:「放箭!」弓弩响时,对面三只船上众好汉,都翻筋斗跳下水里去了。此是暮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那里敢下水去?
正犹豫间,只听得梁山泊顶上,号炮连珠价响,只见四分五落,芦苇丛中,钻出千百只小船来,水面如飞蝗一般。每只船上,只三五个人,船舱中竟不知有何物。大海鳅船要撞时,又撞不得。水车正要踏动时,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车辐板竟踏不动。弩楼上放箭时,小船上人,一个个自顶片板遮护。看看逼将拢来,一个把铙 搭住了舵,一个把板刀便砍那踏车的军士。早有五六十个爬上先锋船来。官军急要退时,後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前船正混战间,後船又大叫起来。高太尉和闻参谋在中军船上,听得大乱,急要上岸,只听得芦苇中金鼓大振,舱内军士一齐喊道:「船底漏了。」滚滚走入水来。前船後船,尽皆都漏,看看沉下去。四下小船,如蚂蚁相似,望大船边来。高太尉新船,缘何得漏?却原来是张顺引领一班儿高手水军,都把 凿在船底下凿透船底,四下里滚入水来。
高太尉爬去舵楼上,叫後船救应,只见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将起来,便跳上舵楼来,口里说道:「太尉,我救你性命。」高俅看时,却不认得。那人近前,便一手揪住高太尉巾帻,一手提住腰间束带,喝一声下去,把高太尉扑通地丢下水里去。堪嗟赫赫中军将,翻作淹淹水底人!只见旁边两只小船,飞来救应,拖起太尉上船去。那个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水里拿人,浑如瓮中捉 ,手到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