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贪局在行动-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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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走着,领导相互间就开始说话了。都是些工作上的事情,近前的几个农民,有的听见了,都基本上听不明白。例如问完什么什么之后,就问村里的人均收入、粮食产量、种植业养殖业等等。王成武就答,人均收入至少在两千元以上(最多不超过一千五百元);水稻亩产两千四百斤(最多不超过一千一百斤);人均养牛十二头(最多不超过两头)……反正都是超过实际很多的数字。他们就为王成武捏一把汗,这不是瞎说,糊弄领导么,领导上也不是傻子,一听还听不出来么?就是听不出来,将来一旦核实,不也得挨批么?县领导却频频点头,一劲儿说“好好,不错,不错,很好,很好!”还露出少年般的笑来。
人们就愈加困惑,逛荡却越听心里越开始明朗;县领导越听越加高兴。走到一片开阔地前,县领导突然停下脚,回过头来问农民:“你们的负担重不重啊?”近前的农民都勾下头,不做声,一副羞怯、为难的样子。逛荡觉着还是不能给领导晒台,人家爬山过河大老远来了,为啥,还不是为咱老百姓好么?从王成武汇报的数字上看,领导上也是喜欢听大数的,就凑上去讨好地说,“重啊,可重了!”县领导就很吃惊,“都表现在哪些方面,具体点说一说吧?”
“像电费那个,去年一度电七角,今年至少一块八吧;统筹款那个涨得就更快,去年一个人八十三元,今年前天那个已经喊出价了,一个人至少一百七十五元;招待费那个就不好说了,去年听说那个是五万多元,今年听说少说也有七八万元……”他接着又说了好几个数字,都是很大(虽然和实际数字难免有些出入)。县领导又问了几个数字,他都以此类推,又问“那个还需要啥么?”
县领导当时脸就白了,乡、村领导脸上那个样子,就不用说了。据在场的农民事后反映,那个场面,真是难堪,瞅瞅乡、村领导当时那个样子,八辈子不让他们当领导他们都不带想的。
不过于村的“精神文明示范村”并没有取消。当天上午验收小组从于村一出来,乡里王书记根本就没让他们出乡,王成武也一直在后边跟着,据说验收小组第二天上午才从乡政府大院走出来的。早晨都起得很晚,有的眼皮还有些浮肿,不过县领导上车前王书记又提出要在县电视台上给“露露亮儿”,县领导却摇摇头,摆摆手,“今年就免了,明年争取吧。”
第二十四章 落花流水终有情
宁长摇摇头:“我在纪委工作了八年,在黄柏养牛也八年头了。现在我看得更清楚了,作为农民的儿子,我可以为国家做很多工作,但我更适合做现在的工作,这才是我奋斗的事业和我最后的归宿!”
逛荡的病时好时坏,渐渐就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东摇西晃,有些日子就基本上不出大门了。他又对谁都不讲自己有病,跟老婆也只说感冒没好,在工地累得疲乏,回家来还未缓过劲来,过些日子就会慢慢好的……这一天大儿子宁长无意间回来看母亲和儿子,见父亲也在家里,竟病得这样,心里就很不好受,硬逼老爹进城里进行了系统检查,结果是人们都非常害怕又不愿明说的那种病,且到了晚期。哥哥赶紧给弟弟打电话,不一会儿老头子就见到了两个儿子,心里很高兴,就他这样的,两个儿子能有今天,真是万幸!两个儿子都很难过、很惭愧,都觉得平日对老人家关心得太少,不然也不至于得了这种绝症;父亲虽然有很多不好,可父亲毕竟是父亲,他原本又是啥样条件呀?就非留老人家在城里住下来治不可。逛荡却连连摇头,“那个我哪也不去,就回于村,也没啥大病,就是那个头疼脑热的……”两个儿子在挽留不成的情况下,给老人家买了很多好药,带了不少偏方,又求车专门护送老人到于村。于村人就很羡慕,说逛荡晚年得福,得儿子的济了,匡家人与人和善都会得好报的。
鉴于老人的病情,宁长决定将儿子领走,说他们的事已有了眉目,孩子在身边的学校会学得更好。母亲就有些舍不得,走出多远还擦眼抹泪的,叮嘱宁长他们一定要带孩子常来看她(他)们。逛荡也走出房门摆着手和儿子、儿媳、孙子告别,眼睛里挂满了留恋和欣慰,人生那个,真是蛮好呢!
说不上是心情好起了作用,还是儿子们买的药有效,逛荡自进城看病回来后,病情竟一天天好转,饭量增加,身上也开始长肉,没事儿就出门溜达溜达。这一年冬雪少,村路干燥,暴土四起,坑坑洼洼,村里就不时组织人修路。逛荡也从家里拿出铁锹,栽栽歪歪地走上路来和乡亲们一块修路垫道。村人们都感到奇怪,尤其老年人吃惊最大,狗日的逛荡,年轻时都不干活,老了老了还勤快起来了;浪子回头么,可太老了。也有的说逛荡是回光返照,八成快死了吧?
这一天早上,人们都坐在家里吃饭,逛荡早早地爬起来,吃完饭坐不住,就拎着锹晃悠悠地上路垫道来了。东一锹,西一锹,没过多久,身边的坑坑洼洼竟垫了一片呢。他用袖子揩了揩睑,就站下来喘息,心想,上午这条街得垫完呢!
忽然,一个影子从后边走过来,慢慢腾腾,犹犹豫豫,走到逛荡身后就站下了。逛荡一回头,“王书记,那个,干啥呢?”王成武迟疑一下,脸竟红了,“闲走走,闲走走……”想说啥,又没有说,脸上就胀乎乎地一片。县精神文明验收以后,逛荡觉得很对不住王书记,人家才刚上任几天,就给人出丑,那次听说做了好些工作,现去精神病院打证明证实逛荡是疯子,事情才圆了过去。他觉得王书记心上有事,就赶紧陪笑说:“王书记,那个有用我逛荡的地方,就说。要能替你那个办点事,累掉脑袋,大叔也认了!”王书记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想请你陪陪酒……”脸竟红得像熟透的红高粱。
逛荡一愣,“那个有病以后,就不想喝了,喝口酒像咽苦药,大夫那个也说,我那病,喝酒像喝敌敌畏呢。可是,那个……”
“……乡里王书记,前几天不也下来了么,心情很不好,要到村里来解解闷儿,还有于书记(于海成)也要参加,对了,那个派出所长,也下来了,他们一块过来,所长特意点你……”
逛荡一咬牙,“那个行,喝毒药还能咋的,那么大干部都瞧得起咱,那个咱算个啥,连虫子都不如,只要人家能高兴,那个死一回也值!”
王书记非常感动,抓着逛荡的手紧紧地握一握,“十一点钟‘夜来春’见,拜托了!”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像怕人似的。
逛荡拖着铁锹,一步三摇地走回家里,像得一场大病。将进城回来前于广福给买的那套衣服找出来,穿上,还让老婆给抻了抻,又将屋里各个角落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就对着看他发愣的老婆说:“我那个,好长时间也没出去多溜达一会了,一会儿出去……要是时间长不回来,你那个也别找……孩子都大,都成|人了。你那个跟我这多年那个也没享着福,这回有孩子,也行了……”
老婆一把拉住他,“干啥,你想死,那可不行!苦日子都过去了,眼看得好了,咋也不能走那条路……”老婆说着说着就哭了,儿子告诉她老头子得了啥病,是不是谁嘴不严给说漏嘴了,他就想寻短见呢?
逛荡咯儿咯儿地乐了,笑得很勉强,眼圈也有些红,“死啥,我还想活一百岁,想那个孙子娶了媳妇,还要抱重孙子呢。和你说着玩儿,以后我要天天那个出去溜达溜达,不说溜达那个对体格好么……”
老婆子这回信了。
逛荡磨蹭到十一点后,就悄悄地出门晃悠悠地朝“夜来春”走去。
在“夜来春”最好的一间餐桌上,乡里王书记、原村里于书记、派出所长都在场,村干部也都在场。逛荡走进来很不好意思地坐在一边,以前拣酒底只在外边候着,哪敢上这里坐呢。想一想也是好笑,村干部们也对他笑,派出所长带头鼓起掌来,场面很感人,一个个都很真情。于书记再三讲:“现在我算想开了,以前的这个那个,都算不了什么,只有乡情、亲情、真情,才最长久呢!”王书记很少讲话,只时不时地感慨、叹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派出所长就总夸逛荡人好,讲究,还好几次握着他的手。逛荡就想,都是好人哪,就有些时候八成是入魔了,这哪像那个那年狠打我的所长呀?
喝酒时,王成武悄悄叮嘱逛荡还要打头阵,挑大梁,发扬过去那种拚命喝酒的精神,一次半次,多喝一点不要紧的。
逛荡一闻酒味就要吐,还是不敢怠慢,首先将一个三两半的杯子满上,且明白,这第一杯酒一定要敬给王书记的,就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王书记将酒杯双手举过头顶,一咬牙干了。猛地一呛,胃里就火辣辣的,头也嗡一下多大,还是挺住了。在敬于书记的第二杯酒下肚后,胃似乎已经不痛了,还很舒服似的,眼睛也有些恍惚,仿佛从于村到进城,从城里到于村,一桩桩苦辣酸甜全涌了上来……当和派出所长这一杯喝进去以后,影绰绰地只觉得这世界很可爱,人啊、物啊、草啊、树啊,都很值得留恋,他做了那么多傻事、错事,人们都能原谅他,还同情他,这真叫他满足,甚至看到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花红柳绿,和风习习,他在里边无忧无虑地走着,忽然看见前边站着儿子、儿媳、孙子,还有老婆子、于广福、王臣等一大帮人向他招手……最后,他隐隐约约觉得王成武这杯酒也一定要喝,王书记平日对他不错,老婆子身体还好,儿子家可以常住,落叶归根终究还在于村,一些事情不周不到的还要仰仗王书记帮衬。就咬了咬已经麻木了的嘴角,勉强地抬起头,颤微微地将满杯酒朝嘴里倒去,头一歪,趴在桌子上就不动了。
逛荡是在死后第三天早上出殡的。
儿子、儿媳和孙子在老爷子去世的当天晚上就赶到了于村。他们尽管未通知任何亲属,听到坏消息的亲朋好友还是来了不少。
让人们始料不及的是,逛荡死后在于村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全村除了小孩和身体不好的老人,都到逛荡的遗体前看了看,很多人的胳肢窝里还夹着烧纸,也有拿着馒头和黑纱的。王老五屋里屋外疯忙,眼睛哭得个泪人似的。李玉成媳妇锅上锅下地忙着做饭做菜,腰间不怎么还扎了一截孝带子。王臣听说逛荡死了,竟宣布说出殡前不出车,专跑逛荡的后事,事实上他还是出了两趟车,但送逛荡去火葬场却没有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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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出在不知谁把逛荡的死因用电话打到县纪委,县纪委上次那位处理王老五被打事件的年轻干部(于书记被撤职事也是他处理的),在逛荡死后的第二天上午,在乡里新任党委书记陪同下,坐小车专程赶到于村。他偶然看到宁长,非常震惊,分别两年第一次见面,又是以前的主管领导,千言万语,感慨万千。但这种场合,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在对事件调查时就格外认真,取证后又单独对宁长做了汇报。宁长摆摆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不会因为在纪委工作过就干预你们的工作。”年轻干部明确表示:共产党的天下绝不允许少数败类分子为所欲为,逍遥法外;这件事不管是谁,牵扯到谁,查出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
往日美丽、安静的小山村就在感伤的氛围中又增加了一些紧张和惶恐的气氛。
出殡那天早上,晴朗的天上还飘了一阵清雪,人们都说为逛荡流泪、送葬呢。场面很大,有点像县里精神文明验收时的气氛。村里凡利手利脚的都来了,逛荡的家属被安排在相应的位置上,入殓和盖棺都按于村的习俗进行,王老五还在棺材上放了一只大公鸡,说是可以给逛荡引路,避邪,减轻痛苦云云。
在快要起棺时,于广福坐着工地上的二号车匆匆赶来了。他不知啥时候写了一篇悼词,还写上了逛荡的真姓大名——匡别先同志,当众念了起来,尽管有些不伦不类,却很真挚感人,什么为人和善,平易近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后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等一些很不相宜的词句都用上了,使在场的人又多流了不少眼泪。
大车小车来了七八辆,逛荡该在哪辆车?村里人说法不一,在亲属的同意下,逛荡还是最后一次躺在了王臣的28型拖斗车上,由王臣亲自开车去县城火葬场火化。火化逛荡尸体的工人正好是那次差点把逛荡活着给推进火化炉里的青年工人。
逛荡一生中共来过两次火化场,其中一次是在城里打更期间完成的。当时工地正在紧张施工,一个推砖的小工不慎从五楼上掉下来,立时气绝身亡。尸体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