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女-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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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原来是脑中风了。
第二部分:我不可以爱自己的身世
我通过急诊室医生了解到:原来姑姑的头痛,以及忽然红光满面,其实都是脑中风的先兆。
我一直日日夜夜守护在姑姑的病床前。到第三天的下午,我不经意地忽然看到姑姑又一次从昏睡中睁开眼。她的眼珠依然是红红的,但脸部痛苦的表情却多少有所缓解,甚至变得有些安详。后来,她的嘴唇稍稍动了动。我猜想她大概认出了我,可能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便俯下身去。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便又疲倦地闭上眼。终于又轻轻地一歪头,静静地离开了。
在我人生的旅途中,我还是第一次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无常的莫测和恐怖。
我也恍惚觉得,我来这世界上走过一圈以后,忽然又回到了孤独的木脚盆中,重新漂流在茫茫无际的浊水中……
我从哪里来?我往何处去?
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去?
洪水为什么没有吞噬我?灾难的利齿为什么又不肯放过我?
我心力交瘁,不敢正视姑姑留下的每一件遗物。让我更加无力承受的是,从姑姑专门留给我的一封信里,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生身的母亲竟是我在乡下见过的傻女,而且,这个傻女竟然还被人轮奸过……这么说,我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来路不明的杂种和野种了。可是,这一来,那个曾给了我生命的生理学意义上的播种者,我究竟应该称他为父亲还是强奸犯呢?他究竟是我的恩人还是仇家?
这真是个丑陋、龌龊的世间……
我预备要回美国去了。
收拾行装时,我无意间从一本旧日记簿里见到一张吴源多年前的小照,大概还是他初中毕业时拍下的。小照是黑白的,且早已发黄,但他的牙齿还是那样洁白,笑容还是那样纯净,意气还是那样风发……
我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思念这个曾给过我纯真的友谊和甜蜜的爱情的人。我也思念他那宽厚的胸脯和坚实的臂膀,那曾是我身心疲惫时最美好的慰藉。他没有错,从来没有。是我要离开他的,是我决意将他放弃。可我为什么要连同他纯真的友谊也一并割舍呢?他的身体现在好吗?婚姻美满吗?幸福吗?宦途顺利吗?……
失去姑姑的巨大伤痛,曾促使我一度打消去北京的念头。但是现在,在我计划着马上就要返回美国时,这念头却突然死灰复燃,并且越燃越炽……
北京在向我招手,吴源在向我招手。
车到北京,我在前门附近安顿好住宿后,并没有照原先预想的,马上就给吴源打电话,与他即刻取得联系,而是稍事休息,便去天安门广场独自游逛了。
广场上风和日丽,游客多如过江之鲫。我先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驻足瞻仰,接着又登临天安门城楼放眼远望,最后则在紫禁城里东游西荡……
然而,我还是感觉着失落。我在这重门禁地里,决看不到皇宫的金碧辉煌,也看不到御花园的繁花似锦,目之所及,都是我自己的影子,都是繁荣过后的萧条和荒凉……
我甚至还有一种错觉,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也成了这紫禁城,千百年来一直静卧在燕山脚下,虽然高贵,却经久地散发着缕缕幽闭和禁锢的气息……
我后来重又回到太和殿前,在丹陛的仙鹤旁默默站立,远眺我的来路。
渐渐地,重门,禁地,如织的游人,春风和骄阳……忽然在我的视野里模糊起来。我的心收缩成一团,我的眼欲睁还闭,我的身体也开始漂浮起来,好似骑乘着仙鹤在紫禁城的上空云游,恣意鸟瞰太和殿前烟雾缭绕的景象,欣闻那儿飘来的阵阵松柏和紫檀的清香……
然而,尽管是在无垠的天空中,仍然还是有一条大坝横展在我的面前———厚厚实实,层层叠叠,绵延无际……
忽然,身后有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传来。
我转过头,一大群日本游客,正从太和殿门前蜂拥过来,目光齐刷刷地奔向我身旁青铜铸就的仙鹤。
我于是抽身便走,未料却和身后走来的导游小姐撞了个满怀。
我刚要说“对不起”,喉咙忽然噎住,张开的嘴巴一时也僵冻住。
原来是尹华!她头戴一顶遮阳小红帽,身穿一件米黄色休闲装,脚蹬一双白色耐克旅游鞋,左手擎一面半白半红的三角小旗……
“是你!”———我们一下子全愣在当地,谁也说不出一句话。后来,听到那群日本游客在招呼她,她才匆匆地对我说:“等我一下,我就来。”然后急急地走过仙鹤那边去,大声地向那群日本人哇里哇啦讲解起什么。虽然是日语,但我从她的手势能够明白,一定是关于仙鹤的来历和故事。那些日本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爆发出一阵阵赞叹声。
我走到一边去,仔细打量起尹华的侧影。她似乎瘦了些,下巴看上去都有些尖了,但胸脯却无端地比以前丰满和突出。此外,她似乎也成熟老练多了,举手投足,说话的声音,看人的目光,全然褪尽了当年的稚嫩之气……
“我住北京饭店,这上面有我的房间和电话号码。很抱歉,我这次带的这个团行程安排得太紧凑,脱不开身。可能的话,你晚上十点以后给我一个电话,我们聚一聚,聊一聊,好吗?”我正凝神沉思间,尹华已然快步走到我面前,并将一张名片塞到我的手上。然后,还未等我完全醒过神来,她粲然一笑,挥挥手,说声“回头见”,便又一阵风地卷回她所带队的旅游团中去了。
我张着嘴,立在当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没入那群日本人堆里渐行渐远,终于漫涌过太和殿西侧的墙脚,怅然若失。
第二部分:我不可以爱北京饭店的大厅
晚上十点一过,我依约给尹华打去电话。
“哎呀,你怎么才打来?我从九点以后就一直在等,都等得快急死了。”尹华一听出我的声音,就急急地道。
“是你要我十点以后再打的呀。”我于是说。
“嗨,你其实可以早一点打的。我九点以后就没事了。也怪我,没向你要个电话号码。我其实是不敢,怕你还记恨我,早知道……好了,不说废话了,告诉我,是要我去你那儿呢,还是你来我这里?”
我想到自己的住处和北京饭店的条件自然不好比,于是便道:“还是我去你那里吧。不过,对你方便吗?”
“方便,方便,我住一个单间房,你晚上不回去,睡我这里也可以。只是最好你把护照带在身上———我想你肯定是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吧,这玩意可以糊弄糊弄门口的警卫,让他们对你客气点,少点麻烦。不过也不要紧,我会在大门口等你的。快说吧,我还没问你,你住在那一家宾馆?远不远?”
“我就在前门附近。”
“那太好了。很近的,你打个的,我想十分钟都用不了。你快出门吧,我这就下去在大厅里等你。”尹华又心急火燎地催促。
我和尹华在北京饭店的大厅里见了面。比较起在故宫中的邂逅相遇,她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那股调皮劲儿,一见到我,就扑过来抱住我。及至她牵着我的手上了楼,进了她的房间,又忙不迭地要给我“负荆请罪”。
我们很快便消除了彼此的隔阂。开始还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本正经地谈,后来便躺到双人的大铺上头靠着头,手牵着手海阔天空地聊……
之后,我们又去王府井吃夜宵。吃完夜宵回到北京饭店,已是凌晨两点。尹华意犹未尽,又从冰箱里拿出几瓶青岛啤酒要和我对喝。我拗不过他,只得舍命陪君子。这样折腾到差不多晨光熹微方才罢休,各自脱衣上床就寝。头靠着头躺下后,我问她:“你这样子,一两个钟头又得爬起来,可怎么带团?”她带着醉意,摆摆手,道:“不管它,今朝有酒今朝醉。还能与你重逢,比什么都值。我也太高兴了。不过,如果有吴源在的话,那就更好了。”她说着,忽然翻转身,一只胳膊支在床上,另一只手便去抓床头的电话机,不想却把一只空酒瓶碰翻在地。她于是手握着电话机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早,你要给谁打电话?”我忙问。
她于是笑得更响了:“还问我给谁打电话,还能有谁?吴源呗。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倒想知道他有没有闻到一点你的气息?也够绝的,他倒睡得挺香,这里可他妈的还有两个石女在念叨着他呢。哈哈,石女,不,还是叫玉女好听些,粉妆玉琢,一个嫁到美国去,一个东渡日本,却又一齐聚到北京,在这里想着、念叨着一个叫作吴源的人。你说,这是不是有些荒诞啊?他凭什么可以这样折磨别人?不行,我怎么也得搅一搅他的好觉和清梦……”她说着,伸出五指,扑在电话机上,劈劈啪啪地一阵乱按。
她一边拨,一边嘴里又骂骂咧咧的:“妈的,又错了,总是错。为什么就按不对一次呢……”直到终于接通后,她又颓然仰面躺倒在铺上,无力地将听筒交到我的手上,用一种听上去很有些凄楚的声音对我说:“还是你听吧。”
我听到听筒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找谁呀?”
“吴源。”我说。
“他还在休息。”女人说。
“您贵姓?”我忍不住问。
“我是阿姨。”对方答道,也问,“您是谁?要不要留话?”
“不用了,我再打给他。”我说,也颓然挂断了电话。
我一觉睡到临近中午方才醒来,揉揉眼,尹华早已不知去向。我起了身,用了一下洗手间。然而,我从抽水马桶上站起身时,觉得头很有些疼,又迷迷糊糊地想要睡去。然而,我终于未能入睡,因为我忽然记忆起清晨那个未完成的电话。
于是,我翻转身,几番犹豫,终于给吴源单位打去一个电话。
他似乎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因为电话里有人大声喊:“吴处长!电话。”接着,便有橐橐的皮鞋声急急地由远而近,终于站住了:“请问,哪一位?”
这真是吴源吗?我听那声音虽然熟悉,却过分礼貌,忍不住有些怀疑,心也突突地一阵乱跳。但我还是镇静地问:“是吴源吗?”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是石玉,对不对?”接着,不等我答腔,又急急地问:“你现在在哪里,从哪里打来?”
“北京饭店,和尹华一起……”我说,喉咙蓦地哽咽住,泪泉“刷”地上涌,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吴源很快便赶来饭店看我,并说要请我到新开的一家傣族餐馆吃饭。
酒至半巡,吴源的话也分外多起来。先是感叹官场的险恶,继而又数落起“桔子”的种种不是……所以,婚后总是争吵不断,以至于常常感到心力交瘁。但碍于岳父的势力,又不得不对她处处忍让……半年前,两人终于爆发了一场大战,甚至还互相动了手……说到此处,他很有些动情,两眼热辣辣地看着我,似乎很有追悔之意。我也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一遍遍设想着:如果我没有身体的障碍,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后,我们之间是不是也会有争吵?是不是会比较美满,而对他的帮助也更大些呢?但我忍不住又顾自摇了摇头,因为我知道,如果那样,他是绝不可能这么快就升到正处级的……
“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这世间再美好的东西也是有缺陷的。而美本身也是转瞬即逝的。”我忽然没头没尾地发了一通这样的感慨。
吴源举起酒杯兀自满饮了一口,忽然问:“今天一大清早,阿姨收到一个女的打来的电话,会是你吗?”
我点点头,但也补充道:“是尹华要打的,她喝醉了,有意要吵你的觉。可接通后又非要让我讲。”
“你也不留个姓名,可把我紧张坏了。”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地问。
“有人告诉我,这几天中组部一位女领导要找我谈话,可能是要调我去中央党校学习。阿姨后来告诉我,我就想,一大清早的,谁给我打电话呢?还不肯留名。我知道,亲戚朋友决不会这么早打电话,下属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来吵我的觉。听说是个女的,我心里就犯怵,因为听说这位女领导有失眠症,不喜欢下属睡懒觉,常常喜欢一大清早给人打电话。还好,原来是你。”他的嘴角于是浮起一片我所熟悉的浅浅的笑意。
我们又说些大学里共同熟悉的一些同学的情况,忽然,大厅中央,竹楼下方,笙笛骤起,鼓点阵阵,接着,竹楼的拐角处闪出一群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