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人张承志-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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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麻的聚礼还没到时辰。水房门口挤着来礼拜换水的白帽回民。额吉和巴特尔乎哥穿过一群白帽回民,走到蓝阿訇房门口。
蓝阿訇彬彬有礼地领他们参观。城角关清真寺年深岁久了,斗拱和檐柱上的红漆已经剥落。我随口翻译着,领他们转了一遍,最后来到了大殿前。
“请,老人家。”蓝阿訇伸出一只手邀请,“请上殿看吧。请把鞋脱在那垫子上。”
额吉突然站住了。
我回过头来。我看见额吉眼神中有一种古怪的、紧急而严肃的光芒。怎么啦,额吉?我很奇怪。额吉犹豫着不动。我突然心里一动。不一样,我想,额吉准是以为宗教不同,不该随便进这座她不熟悉的殿。
巴特尔乎哥痴愣愣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我说:那就别进殿吧。额吉的心思,不是我们能全猜得透的。
蓝阿訇赞许地轻轻点着头。蓝阿訇说:“老人家,难得呀。教门不同,还是不要进殿好。那么请,请屋子里喝茶。”
八仙桌上摆开八只果碟,正中堆着水果和糕点。泡着冰糖的茶浓浓地沏上了。额吉这才稳下心来,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巴特尔乎哥哥端起茶碗,可是端着不敢喝。我听见他低声地和额吉说什么。
“说什么呀?额吉。”我喝着茶问。
额吉说以前又望了望蓝阿訇:“你哥说,问问你老师:我们放羊放牛,我们也不吃那个肉呢。这杯子——”
我心里掠过一阵湿潮。
蓝阿訇也感激地点着头:“喝!请喝茶呀!”他把桌上的糕点掰开,一块块放在我们面前。巴特尔乎哥早渴坏了,一口便把一盏茶喝干。旁边伺候的一个小孩立即又把杯斟满。
蓝阿訇起身告辞:聚礼开始了。
我们默默地喝着茶,听着殿里领拜的颂唱。额吉直直端坐着,听得神色肃穆。巴特尔乎哥紧紧捧着碗,不再喝也不敢把碗放下。我心里快活得很,提起水壶连声催道:“喝茶呀!喝!”但是他们不动身地静坐着,一直到主麻结束。
窗外,白帽回民们谈笑着出寺了。
额吉突然白发一颤,声音古怪地大声问我道:“——你不能借给领吉十块钱吗?”
借什么呀,我嘟囔着,心里好奇怪。我刚摸出钱递过去,蓝阿訇一掀帘子回来了。
额吉用颤巍巍的双手把钱捧过去,敬给蓝阿訇。“苏木……苏木……”她喃喃着。巴特尔乎哥哥两臂垂下,恭敬地陪额吉站着。
我把“苏木”译成“寺”,对蓝阿訇说:“这是我额吉的乜贴,修寺用吧。”
第四部分:白泉火焰般的文身
我给阿·驴拨儿琴打了八十次电话,他永远不在。我忽然觉得没有必要:为什么非要找他呢?难道我额吉就一定愿意见他吗?他为什么不像个晚辈一样来这里看望看望我额吉呢?
我挂断了那呜呜叫的电话。
巴特尔乎哥松了一口气,他喊道:咱们今天去看老虎!还有看那匹花马!
不看大熊猫吗!我逗他。
不看猫儿,他说,也不看蛇和那有骨头的大嘴蛇(我也不会讲鳄鱼的蒙名;我们给那恶心怪物起名大嘴蛇)。
北京仍在毒太阳灼烤中忍受着。
我们三人遛上大街,又踩上了那黏脚的软柏油。额吉步履艰难。我搀着额吉的手臂,突然瞟见:她满头的银发那么稀疏了。额吉默默地一言不发地走着,靴子粘在柏油里,又被她拔出来。她真的衰老啦……我暗自想道。天空中静悬着数不清的银针炽线,空气被死死钉绑在一块火烫的蓝空上了。我们仨费劲地走着,好像哪一年在残酷的雪地上的那次迁徙。行人盯着我们,有人问是哪国外宾我就说“阿联酋”。公共汽车上有人居然让座,使我又觉得北京到底还不用骂臭它。走近动物园大门时,我们挽着手臂闯过人群正想往大门里走时,突然——
阿·驴拨儿琴!……
阿·驴拨儿琴正陪着一个绿眼睛妞儿遛呢。他早发现了我,这时正假装没看见地背对着我。我大吼一声:“嘿!驴拨儿琴——”
额吉拼命地一扯我,严厉地训我说:“不要骂人!你这坏孩子!”
(——我忘了解释了,驴拨儿琴,顾名思义,在蒙语中的含义是:二流子,流氓,听说还可以译为强奸犯。)
我不理额吉,揪住小子肩膀一扳:“喂,驴拨儿琴!你小子敢情是跑这儿遛来啦!”
驴拨儿琴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忙!忙!哥们儿失陪!……实在对不起!”说罢就拉那绿眼睛妞儿。
我揪住他:“睁开眼看看:我们家额吉驾到啦。你小子还有点礼貌吗?”
他半句蒙话也不会,一匹马也没绊过。
我介绍:“额吉!这是阿拉角·驴拨儿琴。”
额吉以为我开玩笑呢:“你干什么骂人。”说着巴特尔乎哥哥也扯住我,把我拉开了。我一边被两人拉着走一边对驴拨儿琴说:
“听说你要高升啦!”
驴拨儿琴急忙摆手说:“别嚷嚷!还没批下来呢!还没批下来呢!再见……我,我看熊猫去!”
我们终于看到了老虎和斑马。先看虎——
老虎在威严地蹲坐着。
猛虎在阳光中闪烁着火焰般的文身。
第四部分:白泉退出了狮虎山
额吉静静地站着,不肯朝虎笼走近,巴特尔乎也远远地站着,痴痴地凝视着那头斑斓猛虎。我本来已经挤到虎笼前,回头一见他们都远远站着,于是我也退回来和他们站到了一块。真正懂得牲口畜牲的,真正野兽的内行和理解者,驯兽的主人和狼狐的克星,猛虎兽王的真正崇拜者,正在我面前第一次注视着他们畏惧和尊敬的对象。
我们久久凝望着,最后尊敬地退出了狮虎山,去看闻名已久的斑马。
额吉这回扑在铁栏杆上,双手抓着栏杆像孩子一样。多聪明哟,她喃喃着。巴特尔乎哥轻声说“那腰没办法备鞍子”,眼睛还在打量着斑马。我摇摇头说:有人说它跑得快极了,我不太信。巴特尔乎说:不,看那蹄子又亮又圆。额吉又叹道:多聪明哟。瞧那花纹!……我们总算是满足了最后一个愿望。我们从动物园出来的时候,我发现额吉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扶着额吉,巴特尔乎拎着东西。我们赶上的那辆无轨电车上没有人。黑暗在车里颠簸着,我和额吉挤在一张长椅上,像是深夜里赶着勒勒车穿过戈壁。我困乏得睁不开眼,不知不觉地,挤着额吉沉沉睡着了。
额吉推推我:“喂——孩子。”
我迷迷糊糊应了声“怎么”。
“——额吉该走啦。”那声音也随着黑暗颠簸起来,“我想,明天就走吧!”
我醒了。
空荡的黑暗热乎乎的。我盯着额吉,刹那间我明白额吉真的已经命在垂暮。她真老啦,我吃惊地想,不能留她在这火炉子里烤得太久啦。颠簸中,额吉一双深陷在银发里的黑眼窝依旧深不可测。
送他们走那天,北京酷暑三十九度,无风无云,树叶呈可怕的黄绿色,混凝土“小区”呈焦干的沙色。我发现这才是个真北京,而前些天,除开见到驴拨儿琴和绿眼睛妞的那一小会儿,我确实产生了错觉。
额吉默不做声地坐在台阶上,等着上车。东风轿子从北京放到锡盟只用一天(我插队时要走三天)。她手足无措地坐在台阶上,消瘦憔悴的脸埋在稀疏的白发里,像一团羊毛裹着一块树皮。
怕是永别啦,我心里可恶地不祥地缠着这么个鬼念头。你不可能再来,额吉。你来北京只是教我制造一片绿草地幻象的办法。现在我既然学会了这点金术,那么你也就不会再来。额吉,巴特尔乎哥哥,一路平安啦。
我独自一人,久久地站在路中间,看看那辆长途车在路尽头消失。
它终于消失了。
别了,额吉和巴特尔乎哥。我已经同你们道了别,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道别有多沉重。但是我不再怕孤身一人,因为无论我在哪里,你们传授的异术都使草原环绕着我。
草原永远和我同在。
我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的夏日北京大街上走着。人流如潮水,我如分水石,我注视着万物众生涌涌而来又喧嚣而过。毒水如焚,阳光如烙,混凝土楼群像排山倒海的浪头。我迎着这一切睁大眼睛,对准城角关方向走去。渐渐地眼睛朦胧了,视野中幻出了一片绿一片蓝。渐渐地,绿草在眼前摇曳起来,可以辨清草茎和沾着露水的草瓣。
草原漾动着,绿波托浮着我。
一九八七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