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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牧人张承志-第13节

小说: 牧人张承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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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黑骏马做个内心丰富的人

    啊,日出……极远极远的,大概在几万里以外的,草原以东的大海那儿吧,耀眼的地平线上,有半轮鲜红欲滴的、不安地颤动的太阳露了出来。从我们头顶上方一直伸延东去的那块遮满长空的蓝黑色云层,在那儿被火红的朝阳烧熔了边缘。熊熊燃烧的,那红艳醉人的一道霞光,正在坦荡无垠的大地尽头蔓延和跳跃,势不可挡地在那遥远的东方截断了草原漫长的夜。    
    呵,话语已不能形容。这是我一生中见到的最美好、最壮丽的一次黎明。    
    我们已经不觉站立起来,在那强劲而热情地喷薄而来的束束霞光中望着东方。索米娅惊讶万分地睁大眼睛,注视着那天际烧沸的红云,她的脸上久久凝着感动的神情。金红的朝霞辉映着她黑亮的眸子,在那儿变成了一星喜悦的火花。我忍着心跳,屏住了呼吸,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那半轮红日转动着,轻跳着,终于整个挣出了大地,跃进了人间。索米娅忽然抱住了我,我也把她紧贴在胸前。我们目不转睛地望着这千载难逢的美景,心里由衷地感激着太阳和大地,感激着我们的草原母亲,感激着她们对我们的祝福。    
    ……哦,黎明,朝霞染红的黎明你带给我们多么醉人的开始啊    
    直到如今,我仍然认为,即使我失去了这美好的一切,即使我只能在忐忑不安中跋涉草原,去找寻我往昔的姑娘,而且明知她已不复属我;即使我知道自己无非是在倔强地决心找到她,而找到她也只能重温那可怕的痛苦——我仍然认为,我是个幸福的人。因为我毕竟那样地生活过。因为生活毕竟给过我一个那样难忘的开始。我将永远回忆那绚美难再的朝霞和那颤动着从大地尽头一跃而出的太阳。我觉得那天的太阳也曾显示过最纯洁、最优美的人间的感情。哪怕我现在正踏在古歌《黑骏马》周而复始、低徊无尽的悲怆节拍上,细细咀嚼并吞咽着我该受的和强加于我的罪过与痛苦,我还是觉得:能做个内心丰富的人,明晓爱憎因由的人,毕竟还是人生之幸。    
    


第二部分:黑骏马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钢嘎·哈拉确实是匹好马。尽管它年纪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来又快又稳。我骑着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赶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侧,已经看见白音乌拉大山巍峨的侧影在渐渐移近。    
    傍晚时分,在这片白音乌拉的草滩上,我信马走着,打量着每一个远远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决心,在一个破烂灰黑的小毡包前下了马。    
    我推开门,朝昏暗的包内问着好。好久才辨清毡子上端坐着两个默默吸烟的老头。简单的交谈中,我打量着这个包。没有女人。从简陋而条条有理的家什用具来看,我明白,这一定是两个过去的喇嘛。这种人家正是我最满意的宿处。    
    一个老头取出一块案板,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出菜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擀着面条。等他终于把面条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锅上之后,我谨慎地向他们询问索米娅的消息。煮面条的老头说:    
    “知道啦,你问的是大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不过,唔……他们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边,是么?”他问另一个老汉。    
    那老汉又装上一袋烟,点燃。他久久地咂着假玉石的烟嘴,好久才懒懒地说:    
    “嗯,达瓦仓住在诺盖淖尔。前两天,我还见到过他老婆。”说罢,他伸出腿,仔细地在靴底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灰。我没有再问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枕头皮被,然后躺下了。油灯熄了。我裹紧毯子,枕着手臂,望着天窗外面的夜空。    
    这已经是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索米娅真的在这片夜空之下么……    
    那次的牧业技术训练班延长了两个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时,已经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节了。    
    我学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兽医这两门课程上,我都得到教师的赞扬。结业式上,我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一套奖品——一个装满兽医用的器械的皮药箱。    
    旗畜牧局李局长说,内蒙古农牧学院畜牧系和兽医系今年都在我们这里招收新生,根据我的学习成绩,如果我愿意的话,旗畜牧局愿意推荐我去其中任何一个系去上学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还给了李局长。我说,这实在太诱人啦,但是我不愿离开草原。李局长劝我再考虑考虑。他说:“你应当懂得什么叫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一匹借来的马,朝伯勒根河湾飞驰而去。    
    走近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奶奶和索米娅都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们的袍角上下翻飞。    
    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样地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然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觉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也能有些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个痛快。    
    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神色黯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第二部分:黑骏马扼杀着脆弱的美好的东西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他:“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乜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毡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黄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他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家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利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里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希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奶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经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她:    
    “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希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拼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说!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开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瘫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颓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亲生的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我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娅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都不得安宁,”奶奶感慨地说,“这狗东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第二部分:黑骏马遇上了我的仇人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着头数着她的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传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孩子,难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么?”    
    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    
    “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然后开始搔着那一头的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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