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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有关品质-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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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父活到70岁,到了1959年,再也难以有什么好吃的。有一回像宝贝一样弄着一包牛骨髓,把它凝成膏状,极香,就天天吃。吃着吃着,突然全身筋骨慢慢变僵举动不便。祖母说,是吃牛骨髓,吃硬了骨节。
  举动不便后祖父滴酒不沾。他不再走动,就蹲在祖母这儿,晒晒太阳,翻翻日历,嘴里计算着日子,不爱说话。这样一直过了两个月。两个月后,那天父亲夜里9点多钟开完会回家,发现楼梯门开着。祖母刚睡着猛一激灵惊醒,一摸身边被窝是空的。父亲和母亲立即下楼四处去找。最后祖母自己出门,蹁着颤巍巍的一双小脚走到弄堂口对面几十米的一座小桥上,祖父穿着那件黑绸子夹袄,已经漂了起来。祖父是拄着手杖走下桥下的水桥的,那手杖就放在最后一级水桥石阶上。
  祖父的死因,祖母说,是因为身子骨硬了动不了了,怕拖累了她。父亲则说,他只是为没了吃的,觉得没了活着的意思。
  那是30年前,1959年的4月30日,第二天就是“五一”国际劳动节。其实我们家楼底下就是服务业的工会,那天晚上灯火通明,大家都在准备第二天游行的红旗与横幅。祖父就踏着那灯光从天井里走了出去,他应该是避着那灯光,感觉这个世界已经不是他的了。那时我只有七岁。我只记得,哥哥说,半夜他去给祖父送换的衣服,火葬场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祖父一个人躺在那里,全身是水,眼睛都没有闭上。我只记得伯父用包袱包着抱回来一个骨灰盒,大理石做的,洁白无瑕,手摸上去像摸了滑石粉一样光滑。只记得不知给祖父过什么“七”,祖母雇了道士做道场。木鱼不紧不慢地敲着,配以模糊不清的低吟,房间里弥漫着香烛的气息。我蒙着脑袋钻在被窝里,热了一身汗,憋不住了偶尔探出头,屋里只有天窗漏出一块白,有雨点子打在上面,淅淅沥沥作响。
  祖父生前喜好象牙。一双象牙筷子,现在父亲还在用,已用得黄中现出焦色。还有一个弥勒佛,雕工非常精细。祖父死后祖母像宝贝一样在床头供着。我下乡时祖母把它送给我,遗憾的是下乡不到两星期就被我丢了。后来我发觉是被同屋的一位复员老兵偷藏着,但我又实在没有胆量去要。这位复员老兵也好喝酒,喝的是八分钱一两的劣质白干,就酒的是腌大蒜和从地里偷回后炒熟的大豆。
  佛光
  祖母是嘉定本地人,嘉定原来属江苏,就是屠城三日的那个嘉定,后来划归上海成为一个县。祖母年轻时颇有风韵,开一爿水果店。祖父下乡,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黄包车从店前石板路上碾过,祖母抬头只一瞥,就勾去了祖父的魂。
  祖母是祖父的妾,自跟了祖父,就关了水果店。祖父一周从上海到镇上来住个一两天,祖母算好时辰,早早地就养好了新鲜的鱼虾,预备了上好的花雕。祖母做得一手极巧的女红,解放后祖父彻底落魄,到镇上住得多了,全靠她给人绣花锁边,用一根针挑着吃喝。端午前后,她用五色丝线编成小网兜,装上新蒜;用五色丝线缠住硬纸,缠出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小棕子,给我们每个小孩的床头都挂上一串。到了中秋,她又自己动手做月饼模子,在自制的月饼上印上很好看的花饰。祖母肚里有一肚子的歌谣。夏夜,她屋里那一排大窗子外满天星斗,她围一个肚兜,一下一下摇着扇子,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红娘娘困,黑娘娘醒,蓝娘娘出来扭秧歌。”隆冬,清晨从被窝里钻出,窗外檐上一片银霜,她已早早生好了黄铜脚炉。我两脚踩在脚炉上,往手上呵着热气替她穿针,她眼睛从老花镜上边望望我,又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念:“冷阴冻,冷阴冻,冻杀个老人松。”
  祖母信佛。她不识字,家里却有《金刚经》、《大品般若波罗蜜多经》。她的房间,冬暖夏凉,有太阳的日子总是阳光明媚。早晨她点上香,满屋香烟缭绕,于是在香烟中端坐在南窗口,闭着眼捻着佛珠念《大品般若波罗蜜多经》。天天如此,没一天中断。“文革”最紧张的一段时间,父亲要处理掉菩萨,祖母死活不肯,在佛龛外面的玻璃上贴上一张毛泽东像,天天早起第一件事依然是净手焚香。除了信佛,她最宝贝的就是花。在她窗前屋檐瓦脊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盆。每年她最惦记的是二月十二的百花生日。到了这一天,所有花草都贴上红纸条,几个大花盆里也插上香。她常说,花通人性。她种的花长得特别好,窗前总是百花斗艳,招来无数蜂蝶,屋里总是飘满馨香。她一把藤椅,天天面对着百花,不是念经、做针线,就是在阳光下劈劈啪啪地玩一副骨牌。在这间房里,祖母说她能看见佛光。



蜗居杂忆十章(2)



  祖母一生勤劳又极好干净。她80岁还自己拄着拐杖上街买菜,自己下楼倒马桶。与祖父一样,她也好吃。她一天喝两顿酒,到老了还嫌母亲做菜不可口,坚持自己在煤球炉上烧菜。我幼时见她有一盒金银珠宝手饰,后来一件件全廉价变卖掉换成了吃食。她睡的一张配有箱柜的极大极讲究的红木雕刻大床,到最后也为了换吃的卖掉,宁肯到了90岁反而去睡又窄又廉价的铁床。祖母到老了吃东西还是没有顾忌,吃过头了吃黄连素,黄连素吃多了又吃果导,每天一把一把地吃药。母亲说,她的胃就是吃药吃坏的。祖母平平安安活到96岁,算上闰年闰月,她活够了一百年。她临终前的那一年,冬天突然连续奇寒,把她种的一屋檐花全部冻死。到了二月十二,祖母给枯干残叶贴上红条,依然焚香诵经给她们过生日,但天气阴郁,枯枝残叶只在冷风中抖颤。等到六七月间,祖母好端端的突然一下子摔倒,医生诊治为胃出血。
  这天夜里,老人家已彻底无血压,只剩两片嘴唇在微微翕动。我们全家守着一盏极昏黄的小灯,满屋飘着蚊香的气息。这一夜天气特别清明,也显得特别宁静。
  祖母在无血压的情况下一直捱到第二天中午,只看到盖在她身上的薄被在微弱地起伏,两片嘴唇干得无一点血色。我用棉签蘸水不断为她润湿嘴唇。中午我离开她下楼吃饭,刚刚下楼,她就溘然长逝了。
  祖母离开得无声无息,在大出血的情况下似乎无一丝痛苦。火葬场来拉她的车开进弄堂时,天上浓云滚滚,突然昏黑而如暮霭。车刚刚开动就大雨倾盆,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一片水的清凉。
  祖母最终没留下任何金银珠宝,甚至没有瓷器花瓶。一身寿衣是她自己早早就预备了的,只在步云鞋鞋底手绣的阶梯上缀着一些珍珠。祖母曾说,这是死后登天时当灯用的,没有灯照亮,一片黑漆漆的,她会害怕,登不到天堂。可惜在替她更衣前,父亲把这些珍珠都拆了下来。她到最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廉价变卖吃光,留给父亲的,似乎只有这些珍珠。
  祖母死后,自然不会再有人焚香、念经,帮她超度。她睡过的床,她用过的家具杂物统统卖掉,只留得空荡荡一间房间和我们摆放在那里的、有一百多个子孙签名的花圈,再就是窗前檐下一直没清掉的一片枯枝残叶。祖母焚化后,我在她房里搭了床连睡了三夜,夜深人静,隐隐感觉有暗香扑鼻。只是最终,我也没有看见佛光。
  天井
  天井如北方所说的院子,但与院子不尽相同。其周围高屋环绕,是形如井,还有湿气升腾,青苔和凤尾蕨是少不了的。所以北方没有天井。
  我家天井,两边是遥遥相对两座小楼,粉墙,木窗,高翘的檐角,乌黑的瓦。朝西邻李先生家的侧门,朝东有墙有院门,门边是一棵枝干都长成树形的蔷薇。春天,翠叶红花爬出墙头,花香就溢了一条深巷。
  墙角有一口大缸,梅雨季节用来积雨水。祖母吩咐,井水是咸的,雨水却是甜的,于是全家喝惯了这口缸里的水。缸上有盖,下雨的天气,雨点打在铁皮盖上滴答滴答地响,母亲就打着纸伞前去开盖。逢到夜雨潇潇,瓦泠泠然响,母亲懒得再下楼,这滴滴答答有规律的声响就会在枕边伴你入梦。
  天井由砖铺就,天长日久,已显得十分古旧。夏天暴雨如注的天气,天井被水雾笼罩,绿得更为刺目的青苔与凤尾蕨中,有乌龟从大缸角缓缓爬出。除了乌龟,还有丑陋无比的蛤蟆。到了秋天,清亮的月光与熹微的晨光中,满天井都是蟋蟀的叫声。冬天,青苔则焦黑干枯,砖面上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冰,独有天井中间那口井在冒出袅袅热气。
  站在天井中,天永远是那么一个方块。记不清是哪一年的地藏王生日,祖母给我和小妹一人一把香,我们蹲着身子,一人从一头开始,整个天井插满了香。跑到楼上,只见满天井香火,像无数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跑到楼下,头顶又是星河灿灿,似乎地上一点香火对着天上一颗星星。等香都烧尽了,月亮刚好爬到小楼东边翘起的檐角上,瓦楞上是那种暗蓝色的亮。
  那时,天井就是我们的天地。在我幼年的印象中,它很大很大。
  也记不清是哪一年春天,街上阿七养的鸽子从天上飞过,鸽哨声悠过来悠过去。吃过晚饭,天是那种淡淡的青,阿哥带我和小妹放鹞子。纸鹞是阿哥用篾片做的,尖头尖脑,画着彩色的大眼睛,后面拖着长长的尾巴,尾巴后还拴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点上小小的蜡烛。阿哥让小阿姐举着一根竹竿,挑着纸鹞,从楼上窗口挑出去,我们则站着仰着头眼巴巴地等风。好久好久,终于风来了,阿哥手中的绳子一拉,鹞子就飞起来。阿哥拿着线团,满天井跑。我们仰着头,看着纸鹞在天井上面慢慢晃悠,小灯笼里的蜡烛在抖抖地亮。天井里放不了纸鹞,最终线绳挂在屋角上,断了,我们眼睁睁看着那纸鹞在风中游来游去,最后掉在了屋檐上。
  现在想起来,这一切都如烟如梦。
  等到我上中学那一年,靠巷的那堵围墙不知何故拆除,于是天井只留在了我的想象之中。拆围墙那一天,墙哗啦啦倒下来,那棵蔷薇的老藤扑倒在砖块里。阳光一下子从墙外扑进来,满天井都是发亮的尘埃。



蜗居杂忆十章(3)



  从拆墙的那天起,我才感觉到,原来天井那样狭小。
  墙拆去后,因为巷里接通了自来水,家里不再吃大缸里积存的雨水。父亲先是用那口缸养鱼,不养金鱼养的是鲫鱼。可没养多久,鲫鱼全部死光,缸随之也要卖掉。等买缸人来运缸那天,搬开缸,忽然发现那两只家里饲养多年的乌龟已死在缸脚。奇怪的是脑袋已不知被什么东西咬去,只剩两个发臭的空壳。
  又过了些年,我们家搬离了那所老屋。等我下乡折腾十年后在北京安了家再回到老屋跟前,原来长有绿苔的古旧砖地已铺成了水泥地。但站在水泥地中间那口熟透了的井旁,月光依然在老屋青白色的瓦楞里似水一样地流,蟋蟀仍然在周围每一个角落里欢叫,潮气四聚,仍然隐隐包裹着我。等过十年再到老屋跟前,弄堂与老屋早已荡然无存,它们都被推土机简单地连同它们的记忆一起抹去,替代它们的是一栋墙上有白瓷砖再加上蓝玻璃的六层小楼。
  腊梅
  在我的感觉中,腊梅似乎是用纸剪出来的。
  腊梅并非是梅类。据李时珍《本草》考,腊梅小树,丛枝尖叶。此物因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似蜜蜡,故得此名。
  腊梅原名黄梅,叶为长卵形,对生,密披细毛。黄梅季节,蒙蒙细雨之中,叶腋间始生花粒。待秋风一起,叶黄而落,花粒饱和,初冬起便陆续开花。花期直至翌年立春方休,花被之片数颇多。待花落尽,则新叶萌生。
  腊梅密蕊繁瓣,香气浓郁,且是真正腊月雪中开放之花。古人云:“先春正色霜难压,晚岁寒香菊未知。”自古莲称君子,菊名隐逸,皆经霜即殒望雨先零。惟有它在霜锷水凝之际含苞怒放,且避艳阳以先去,耻与桃李争艳,一身凛然孤芳。所以,于花中我最喜好腊梅。
  邻家李先生后院就有一棵老年腊梅,枝丫黑黝黝伸过我家灶屋后院的墙头。下雪天气,清光氤氲之中,雪花飘飘忽忽,墙头枝丫抖抖索索,后院就飘满漠漠幽香。
  李先生家有一间偌大的客堂。下雪天客堂里奇暗,相比之下客堂外天井里奇亮,只见满天柳絮花飞,天地间断了一切声息。这时,客堂几上一束腊梅在青瓷花瓶中香脸半开,旁边香炉里的香烟呈一条曲线,徐徐地往上升。李先生好静,客堂间的门却是无论刮风下雪都开着的。他斜坐在藤椅上,膝上一块极白净的水貂皮,椅边方凳上一把紫砂茶壶,手中离不了一卷书。李先生读的都是线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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