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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5846-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国民党将领改造纪实-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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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浑身征尘的解放军军官和他的随员走进客厅。随员拿出一张邱行湘的照片,交到军官手里,军官看看照片,又看看邱行湘,把照片递回随员,吩咐立即为这个俘虏头部伤口换药。    
    “你是邱行湘吧!”解放军军官操一口浓重的湖南话,“黄埔五期的吧——我们是同学哩——我叫陈赓。”    
    邱行湘抬起头。他知道陈赓是黄埔一期的——倒不在于资格老——在黄埔同学的心目中,陈赓是位传奇式的人物。当年孙中山讨伐陈炯明时,陈赓在战场上救了蒋介石。邱行湘未曾见过陈赓,眼下,望着这位年纪跟自己相差不多,四十岁上下,穿一身灰色粗布军服的驰骋中原、声威赫赫的共产党的兵团司令,洛阳之战击败自己的对手,他意志索然,无话可说。    
    “放下武器,就是朋友。”陈赓笑道。    
    黄埔同学之间自有一种天生的情感。邱行湘承认这种情感,照他的意见,拿起武器,也是朋友——各为其主嘛。个人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就这样,他先前的紧张情绪与仇恨心理消除在陈赓的笑声之中。    
    “邱师长是哪里人?”    
    “江苏溧阳。”    
    “溧阳是新四军老根据地。”    
    “陈毅先生当时在我的老家住过。”    
    陈赓很健谈,乃至镇江麸醋,溧阳西瓜,无一不在侃侃之中。陈赓说话诙谐,邱行湘间或还失笑几声。有这样几分钟:陈赓似乎忘了审讯的公务,邱行湘似乎忘了战俘的身份,两个司令仿佛都忘了自己军服的颜色,而像故人重逢,亲切无间,对坐在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    
    一旦进入以下谈话,气氛就变了。    
    “哪道城门首先突破?”    
    “东门。穿黄军衣的。”邱行湘当然不知道,以后解放军总司令部就是依据他的回答,授予陈粟野战军某部“洛阳营”称号的。    
    “你们的情报是从哪里来的?”    
    “从你们的电台上。你们的无线电一集中,不就表明你们部队的位置了吗?”    
    “你们对我们的被俘人员是怎么处理的?”    
    “根据国际公法,优待战俘。凡送来司令部的俘虏,我一律集中专区看守所。你们一些爆破手,在核心阵地前被我们捉住,带到司令部,我及时交代副官带到厨房吃饭休息,都活着,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围子里。”    
    “西工呢?”陈赓态度严厉起来。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炮击我的司令部的?”邱行湘反问道。他泛着凶光,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停顿片刻,他接着说:“西工在你们炮击我的司令部后,就中断通讯,无线电也无法架设。西工情况不明,怎么会知道西工守军对俘虏的处理。事后听说,据守西工之谢营,确有杀害俘虏的事情,但非我的命令。”    
    “既然情况如此,”陈赓态度缓和下来,“那么,我们第一件事就谈完了。第二件事,我高兴地通知你:你被人民解放了。我相信,你还能获得人民的谅解,自己解放自己。从今天起,你就跟我们的队伍一起走吧,欢迎你到我们解放区去。”    
    陈赓站起来,与邱行湘握别,并吩咐随员准备几十磅猪肉罐头,供邱行湘路上食用。邱行湘也站起来,他听清了陈赓的话,可是,他又有点听不懂陈赓的话,但从几十磅猪肉罐头上,他发现共产党对他没有恶意。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一部分第一章 黄河北岸(2)

    五十岁以上年龄的读者,兴许对国民党《中央日报》对洛阳战事的不惜版面的报道尚能记忆。那用通栏黑体字“洛阳城郊战事炽烈,窜犯东门共匪已被守军歼灭”作为标题的头条位置上刊登的第一条消息是:    
    〔中央社郑州十三日电〕守卫洛阳国军二○六师师长邱行湘,十三日正午电称,现国军坚守核心阵地,决抗到底。(《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四日)    
    以后有两条消息是:    
    〔中央社郑州十三日电〕此间戡乱建国运动委员会顷电坚守洛阳卒败匪众之国军师长邱行湘,表示敬意,并另募集大批慰劳品,准备前往犒劳。(《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七日)    
    〔中央社郑州十八日电〕洛阳周围残匪,十七日晚已肃清,此历史古城经忧患安保无恙,增援国军一部已进驻城内,一部正向败退之匪军追击中,具报匪此次进犯洛阳死伤万人以上。(《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九日)    
    按照国民党公开的说法,那么应该为“屡建奇勋”(此四字见《中央日报》一九四八年三月十六日对洛阳战事的报道)的邱行湘举行“庆功会”,然而南京政府却不知出于何种动机,派人去南京附近的溧阳南渡邱家桥,索取邱行湘的照片,准备为他举行“追悼会”。就在国民党私下为邱行湘发丧的时候,一九四八年三月十五日,解放军清理战场结束,他随着熙熙攘攘的解放军、民兵辎重以及青年军整编二○六师大批俘虏兵队伍,一直西去。    
    他的身后,紧随着一个解放军军官和几十名解放军士兵。他明白,重兵押送,倒不是自己一次可以吃几十发子弹,这是解放军害怕他一次吃不完几十个拳头。当年李世民打下洛阳,杀了捉人当军粮的朱粲,斩其首后,洛阳百姓争投瓦砾击尸,顷刻瓦砾成山。邱行湘心中有数,他也和军粮有关。洛阳蒋军兵在他的支持下,下乡武装征购粮食。因为伪法币几乎等于废纸,所以买粮也就是抢粮。好在战火刚刚熄灭,洛阳城里不见人烟,邱行湘怀揣着逃生的欲望,离开了他发誓要与之共存亡的洛阳。    
    他来到孟津附近的黄河边上,浑浊的河水,流进他的大脑,河上的白雾飘进了他的眼睛,变作厚厚的云翳,他眼前一派渺茫。    
    他想到死的必要——他想起蒋介石对他的重托,又想到他对蒋介石的保证;他想起陈诚多年对他的栽培,又想到国大代表对陈诚的责骂。他在心底悲叹:我这个有负党国的罪孽,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呵!他想到死的必须——单是洛阳一仗,解放军就死在他手上不少,他自知共产党恨他入骨,把他带到后方,重则五花大绑,斩首示众;轻则脚镣手铐,囚之牢房。他想起蒋介石最后给他的那句话——“如果不打败共产党,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他默默点了点头;作为军人,纵无马革裹尸之荣,亦决不受身陷囹圄之辱。将军没有死在战场上,也应该死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就这样,邱行湘先前的逃生的欲望,此刻变作了求死的意念。他决计投河自杀,以履行蒋介石“不成功便成仁”的训令。他把军棉袄的风纪扣锁好,迈着大步走上跳板。    
    邱行湘被指定坐在船舱正中,几十个解放军士兵团团围他而坐,那个解放军军官则站立船头。他侧身去瞟这个军官时,正与军官目光相碰。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不要看你表面上装得客客气气,骨子里比我还紧张。这也难怪,我死于黄汤,你到了后方是不好交差的——即使就为了你不好交差,我也没有白死一场。邱行湘故意露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了一会,他打了一个呵欠,终于闭上眼睛,耷拉着脑袋,开始打盹了。河水哗哗撞击船舷,大木船颠簸得很厉害,船到河心,浪花溅到他的脸上,他倒像是真的被惊醒了——“有钱难买河心水”,他突然睁开眼睛,想趁人不备,纵身投河。然而目光正与船头的解放军军官相碰,他神色黯淡了,四肢瘫软了,河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冷噤。他第一次感到,生命一旦落在他人手里,生死均不由己了,这时他想到小孩手中的蜻蜓——动物落在人的手里总是想活,而人落在人的手里则应该死。死亡尚如此艰难,生存是什么滋味,他简直不敢想象。    
    黄河北岸,邱行湘看见了他的青年军队伍。这批西北兵,一个个体格魁梧,都有初中以上的文化,在刚刚过去的七天七夜鏖战中,竟没有人投降,这连他也感到意外。如果说他在先前三个月的对他们的训练中,采取的是法西斯手段,那么,在这些士兵现在和自己一样,成为共产党的俘虏之后,他产生了圣母玛利亚的慈心。他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队伍,想让他们从他忧伤的眼神中体谅一点他心底的“爱兵如子”的衷情,从而永远原谅他过去对他们的责骂与惩罚。他甚至想站在某一个高处大吼一声:“弟兄们!你们跟错了我邱行湘……”    
    未待邱行湘喊话,俘虏队伍中已经发出了巨响:“站好,站好哇。立正——向左转!”邱行湘扭头看时,认出这是赵云飞。他是他的第一旅旅长,是青年军二○六师的三朝元老,虽出身东北军,作战经验也少,但邱行湘认为他忠于蒋介石,而蒋介石父子也颇信任他。因此在调整人员时,邱本着“亲蒋第一”的原则,调升赵云飞为二○六师副师长兼第一旅旅长。现在,赵云飞一过黄河就朝左转,以俘虏的身份帮助解放军维持俘虏队伍,这使邱行湘大为恼怒。“无耻之尤!”他在心里骂道:“现在,他可以向共军献媚说,他是张学良的人,早就接近共产党了。”有些俘虏也不买赵云飞的账,冲着他道:“我们现在是听共产党的还是听国民党的?”引得众人窃笑。这使邱行湘特别舒心,他此间最大的精神补偿是:青年军的士兵,毕竟不同于抓来的壮丁,他本人作为青年军的将领,是他此生聊以自慰、引以为荣的业绩。    
    邱行湘对自己的作战经验是绝对信任的,对青年军的战斗力,现在也是充分信赖的,那么他和他的军队何以一变饮马黄河为沉沦沼泽呢?他肚里的怨气终于发泄到喉头上来:蒋介石身为八百万军队的统帅,连一个团也调不动;什么“孙元良兵团、胡琏兵团向洛阳分进合击”?纯属蒋介石的天方夜谭。在邱行湘的心目里,孙元良是国民党有名的逃跑将军,洛阳之战尚未打响,孙元良本人早已进了郑州城。邱行湘本把希望寄托在十八军军长胡琏身上。胡琏和他都是陈诚的老部属,无论从公从私,胡琏都应该挺身而出。胡琏偏偏姗姗来迟,见死不救,自保实力。邱行湘愤然自忖道:国民党有什么“友军”?紧要关头,连老子也不会拼命去救自己的儿子!他记起一九四三年,在湖南沅陵,他请胡琏、高魁元在天津馆吃饺子时,高魁元因在九十九师师长任内被军长傅仲芳撤职发牢骚说:“国民党不亡,没有天理!”今用在胡琏和十八军身上,邱行湘感到此话更为恰当。    
    他望着滚滚黄河,不觉仰天长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求死不得,求生不愿,他茫茫乎无路可走……


《将军决战岂止在战场》第一部分第一章 黄河北岸(3)

    经河南济源北行,进入山西境地,在老解放区里,沿途落脚。    
    这天,来到丹河边的一个村庄。队伍刚到村口,就走不动了——衣着褴褛但身强力壮的农民们挡住了去路。不一会,正在喂奶的露着乳房的女人,啃着黑色的窝窝头的儿童,拄着拐杖的老头,小脚裹腿的老太,将俘虏团团围住。邱行湘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们已经一把抓住了俘虏的衣领,左右开弓,乱打一气。女人们嚷着北方骂人的话,朝俘虏身上吐唾沫。儿童拾起石子往俘虏头上掷。老头老太太虽然站得远一些,也颤抖着双手,紧握着拳头。    
    解放军持枪制止,然而法不治众。在这一派混乱中,邱行湘身后虽有几十名解放军士兵,他也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恐惧。幸好,他看见一个农民领袖将手一挥,村口终于平静下来。这位农民领袖走到邱行湘身边的那个解放军军官面前,谈判性地说了句“我们现在只找小蒋介石一个人算账”,也不等对方表态,径直钻进俘虏队伍,看看这人的军帽,看看那人的领章。最后,像失望之后有所发现似的。这位农民领袖径直朝邱行湘走来,然后在邱行湘面前站定。    
    “他是谁?”农民指着邱行湘问军官。    
    “一个小官。”军官笑着回答。    
    “谁是大官?”    
    “还没有押来。”    
    邱行湘的衣着,倒也没有在被俘前乔装一番,他平日的朴素能使他化险为夷,这是他不曾想到的。可是他更没有想到,他竟会害怕老百姓而不怕解放军。    
    当夜,邱行湘正是在这个被他称为“恐怖的山村”里住下。他住在全村最破烂的一间房屋里。主人——一个拖着胡须的老头的衣着,也近乎是褴褛中的褴褛者。令邱行湘感到莫名其妙的是,这个老头边咳嗽吐痰,边扫地烧水,殷勤得不愿停顿一刻,对他非但没有疾言厉色,晚饭时还不知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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